大搜查、大逮捕、大清洗和私刑处决,已全面下手了。
6月5日11:58,排成纵队的18辆坦克,向东驶。
一个身着白色衬衣、深蓝长裤的年轻人来了。孤单的他,挡住行驶中的第一辆坦克。
在震耳欲聋的坦克轰鸣声中,他对坦克驾驶员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在百米远的北京饭店,依托房间的阳台,捕捉天安门广场动态新闻的一些境外的职业摄影师和电视摄像师,把他们镜头的焦点对准了他——世界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影像之一——坦克人 ——从此诞生了。
没多久,烙印着他拦阻坦克的影像的胶片,从严密的封锁下传播到全球。他掳获了无数人的心灵。他成为一个个体生命向暴虐政权咆哮以及全球反抗压迫的象征。
美国《骑士报》记者路易斯?M?西蒙斯(Lewis M.Simons)写道:在极度残酷的四分钟时间里,这个勇气盖世的人挡住了一队坦克。他让坦克里面的士兵认识到,杀死一个单枪匹马的人要比杀死成百上千的人难无数倍。
周一(6月5日)中午11时58分,18辆坦克隆隆驶离天安门 广场。此前的那个夜晚,它们曾碾过相互拉在一起的学生,景象恐怖得令人难以置信。
领头的坦克靠近了广场东侧与长安街相交的马路,坦克上漆着暗褐的伪装色和人民解放军 的金边红星军徽。
一个身着棕色裤子和白色衬衫的人从那个角落漫不经心地走进马路,走向那条画在街道中心的黄线,那里就在坦克前进的路线上。
这个人叉开双脚跨在在线,屹立不动。
领头的坦克慢了下来,停住了。跟在后面的坦克也停了下来。巨大的坦克引擎咆哮不止,燃烧柴油的浓厚灰烟污染了空气。
领头的坦克转向自己的右边。
这个人转向自己的左边。坦克转向自己的左边。这个人转向自己的右边。
就这样,街头出现了一段诡异至极、不可思议的舞蹈,一个人与一只机械巨怪跳起了死亡 之舞。
坦克停在了原地,活像是一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这个人爬上了坦克正面的巨大平台,爬上了坦克的炮塔。他站在那里享受这一光荣的时刻。他是坦克的征服者。
站在路边观看的男男女女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接下来,他们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准备停当之后,这个人跳下坦克,站在坦克的左边。
坦克开始转向,他再次闪到了它的前面。
这一次,情形似乎不再有任何疑问:坦克驾驶员将会用致命的履带将他碾碎。
还好,其它一些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冲上前去,拖着他们的同志走进了侧面的街道。
中午12时02分,坦克继续前行。之前的4分钟时间里,凭藉不屈的灵魂,一个人战胜了中国 统治者的战争机器。
但中国的统治者认为,坦克放生他,是基于仁慈。党的喉舌中央电视台说:“如果我们的铁骑继续前进,这个螳臂挡车的歹徒,难道能够阻挡得了吗?”
但是,不能阻挡的,是他激励了全世界:任何残暴的国家机器,都不能撼动人类追求自由和尊严的勇气。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看过他的面孔。他留给世界的只是他的背影。这背影将铭刻在一代人甚至数代人的记忆中。
后来,他生死难定。
据传讯息有三:一是,这名年轻人被便衣士兵保护性架走,他逃脱后,又去拦截坦克,遭到碾毙;二是,他被混迹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逮捕,后被中共下令秘密处决;三是,同情他的人将他带走,他很快隐匿在人群中不见了。他对自己的所为保持了沉默。
他永远消失了。
但他将永远折磨着关心他的下落的人们。
美国《时代》杂志,将他称为“无名的反抗者”,荣膺为二十世纪伟人之一。作家比科?伊艾(Pico Lyer)在文中写道: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近邻之外,没有人读过他写的文字,也没有人听过他说话。即便是在他现身世界各地的电视屏幕一小时之后,仍然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
但是,1989年 6月5日站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这个人,挡在一队坦克前方的这个人,或许给全世界留下比孙中山还要生动、还要深刻的印象。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他这个自我超越的完满时刻,看到他的人比看到过温斯顿?丘吉尔、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詹姆斯?乔伊斯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不分语言,不分年纪,任何人都可以即刻领会他这个仅有时刻的意义。即便是不能阅读的亿万民众,以及那些从未听说过毛泽东的人,也可以立刻理解这个“坦克人”的所作所为。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穿着便裤和白衬衫,手里拿的似乎只是他购物的成果,就这么站在一辆步步逼近的坦克跟前,坦克后面还跟着总数17辆的一长串坦克。坦克转向右边,他转向左边去挡住坦克。坦克转向左边,他又转向右边。接下来,这个无名的旁观者爬上那部战争机器,对驾驶员说了些什么,在我们看来仿佛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就因为你们的到来,我的城市陷入了混乱。”
一个孤立无援的平凡百姓勇敢地面对战争机器,面对武力,面对以逾10亿人口冠绝全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施加的全部重压,与此同时,所有那些势焰遮天的国家领袖仍然和往常一样,躲在人民大会堂的深处。
偶然的情形之下,历史 会出其不意地把自己伪装成寓言,而中国这个极度泯灭个性 的国家,经常在大规模制造醒目象征符号的活动中居于领先世界的地位。此时此刻,这个公然对抗坦克的人挺立在长安街上,挺立在离紫禁城的天安门只有一分钟路程的地方。
这个行将结束的世纪的下半叶已经被一个势不可挡、无法控制的想法所笼罩:在这个奥本海默之后的核子时代,单一个体的情绪乃至狂想都可以在一瞬之间毁灭大半个世界。然而,这个人站在坦克跟前的影像却展示了前述黑暗现实的另外一面:在这个联系越来越紧密的世界里,一个普通人的行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照亮整个世界。
从此,他成为世界知名的匿名男子。
他在自然界消失了。但他在人类历史 中永远留下了。
(节选自杜斌编《天安门屠杀》;责任编辑:郗古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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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天安门屠杀》:四分钟的天安门屠杀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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