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日星期日

王力雄《转世》连载之6 – 保安公司与会所

转世 》连载6: 保安公司与会所


沈迪是那种不见老的人,已过五十,还会经常被人猜成不到四十岁。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着讲究。在《黄祸 》中他是中国 军队的高级情报官,曾为王锋安排暗杀中共总书记的任务,后来又为盘算利益愿意出面指证王锋,被王锋所杀。但是本书既然没发生暗杀总书记的故事,沈迪也就活得好好。只是他已离开了军队,成为一家保安公司的总经理。


沈迪一般不对手下人发火,这次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会所特别重视的行动只完成了一半——除掉了“二神”,却没有查出“深喉”,而后者正是心腹大患。“施工者”(公司内部这样称呼“施工部”的人)辩解说,他们本意是先活捉二神,那样无论如何也能从他嘴里掏出深喉,没想到只差一步就把他截住时,傻逼却自己撞到了墙上,偏偏又没系安全带。但是这种回答怎么能拿来向会所交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看结果,其他一概不管。沈迪再发火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本来会所把发现深喉视为沈迪的功劳。会所方面一直高度关注网络意见领袖。这个时代的所谓民意几乎就是由他们代表了,不管是否喜欢,却不能不重视。公司公关部为此把至少一半精力和经费都用在搞定网络名人和上。起码要保证他们不为敌,进一步则力争变成友。网络民意貌似独立,桀骜不驯,利用得巧妙,却可以成为好帮手。大多数意见领袖都能搞定(当然是暗中),二神却是一个异数。他已经拥有足够的钱和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收买他。人到那一步更多追求道德形象和历史 地位,恰恰不是会所能给的,反而正是要与权势对着干才会得到。沈迪只能要求对二神进行特殊监控,掌握动向,防患于未然。


不过,对其他网络人士,利用网络监控 基本可以掌握一切,二神却不一样,他的网络防护相当专业,连公司的高手也无法突破。这一点让沈迪好奇,网络防护到这种水平要花大价钱,说明一定有值得如此破费的秘密。沈迪搞情报的年代网络还不普及,他更熟悉网络之外的方式——秘密行动。一个特工小组被派遣在凌晨时分潜入二神家,虽然接触到了诸多电脑,却无法打开。每台电脑都得通过指纹识别等多重认证才能开机。而不得打草惊蛇的严令,使潜入者只有放弃。如果没有一个能干的特工潜行到二神身边,那次行动也许一无所获。在落地灯的光圈下,鼾声如雷的二神手握着肚皮上的酒杯,头随鼾声起伏,杯中的剩余红酒也波光粼粼。几页文件散落在他脚下,是他落入梦乡前正在读的。一位特工匍匐爬行到沙发一侧,把那文件逐一拍了照片——正是“窃国猜想”。


文件让沈迪大吃一惊。说是“猜想”,却比事实还清楚。这不是夸张,正在进行的过程从无成文计划,也无列出步骤的路线。沈迪负责操作会所的具体事务,也用了好几年才拼出全貌。而这份“窃国猜想”让他都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怎么可能出自二神呢?二神是艺术 天才,可以把形式做得精彩绝伦,轰动无比,却不可能推出如此完整的逻辑链条。不是身在权力体系内、长期参与 运作、深得真髓的人,不可能这样直捣核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猜想”得跟事实几乎严丝合缝。


文件是打印的电脑文字,唯有第一页左上角有手写的“深喉”二字,加了个冒号。技术分析证实是二神的笔迹,应该正是表示文件出自“深喉”。监控小组对二神做过性格分析,他喜欢把自己做的事和历史事件 并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水门事件的爆料人被称为“深喉”,三十多年后被知是当年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这个被二神用“深喉”做代号的人,很可能也是类似的角色。美国“深喉”导致尼克松总统下台,而这个中国“深喉”,打击面和毁灭性要更大。他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其他力量?是否还有更广泛的阴谋……


沈迪对会所做了汇报。会员们的集体 震惊使他进一步确信“窃国猜想”就是事实。猜想虽然还未全部发生,也无法证明,但如同这些会员开会不留记录,没有决议,甚至达成的共识不说出口,只是彼此心领神会,却不能说不存在一样。这个“窃国猜想”一旦公布,正在做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名目)就被剥下外衣,里面的东西被举世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就不可能继续,因为按照原来路线往下走,每个步骤都逃不开“窃国猜想”,都等于是在大庭广众前验证“窃国猜想”的准确,让世人确知最终是为“窃国猜想”揭露的目标。那目标本来只能在暗箱中悄悄达到,一旦见了阳光,多年的布局就会被这种游戏式的网络恶搞一举终结。


会所的态度严厉而坚决——必须阻止“窃国猜想”发布,二神绝对不能继续搞网络活动,为此允许动用任何手段;同时必须找到深喉,查清这个危险角色的背后有什么,消除隐患。责无旁贷由沈迪的保安公司完成。保安公司的幕后老板和投资者正是会所,就是要在这种事上得到效劳。


听上去,保安公司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企业,中国每个城市都开了一堆,弄一帮底层青年替人看门护院而已。会所故意打这个低调的牌子,为的是避免引人注意。保安公司设在后海附近的老街。三栋上世纪末那种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的水泥楼,品字排列。院子一边是室外训练场地,有设置各种障碍的跑道,不同难度和高度的攀爬墙,另一边是停车场和专用车辆的车库。这个公司几百号人,除了门口站岗的跟满大街看得到的保安相似,进院里就再也看不到保安模样的人。多数是穿便衣的中年男性,看上去或是受过高等教育,或像职业。这个公司从不接通常的保安业务。公司内部门众多,公关、策划、文宣、信息、警卫等俱全,就是没有保安部。名称最低调的“施工部”,其中的“施工员”皆是沈迪在退伍特种兵中亲自选拔,可以执行从保镖到暗杀各种任务,相当于一支精锐军队。公司地下室的库房放满其他保安公司想都不敢想的武器。公司的热线电话直通高层 和中枢部门,追逐二神时操纵北京警方的指令就是从这里发出。


阻止二神发布“窃国猜想”,尤其是让他以后不再搞网络活动,除了要他的命没别的方式可以保证。这一点在布置任务时就明确了。但是重要的是必须在他死前拿到深喉的名字。现在深喉随二神丧命失去了线索。拷问二神的助手和家人什么都没得到。他跟最近的人也没露口风,似乎所有想法都来自他自己。这符合二神的好大喜功。若不是因为他喜欢戏剧化写下了“深喉”二字,不会有人知道还存在另一个角色。而现在,会所已经把深喉定为最大威胁,失去这个线索就会成为沈迪的严重失职。


沈迪当上保安公司总经理,经过了严格筛选和考验。他在众多人选中胜出,除了资历和才干,还有他的爱钱。爱钱的人最被会所放心(沈迪曾在军队中贪钱的记录因此给他加了分)。会所多的就是钱,也相信对钱忠心的人就会对会所忠心。的确,这个总经理的位置比军队的将军还实惠,除了高额薪酬,还有价如黄金的信息。掌管保安公司的几年,沈迪得到了比在军队多百倍的财富。而保住这个他至为珍惜的黄金碗,要求他必须把份内事做得完美,没有任何疏漏,才能让会所把他视为无人可以取代。所以他一定想尽一切办法补救没有挖出深喉的失误。


平时对公司的工作,沈迪只是提要求和看结果,不过问细节,这次却召集各部门负责人,亲自主持会议,布置追查深喉。二神死后对其家进行的搜查,重点也在寻找深喉的踪迹,但是没有新的发现。在二神的私人保险柜中找出了那份被拍过照的文件。技术鉴定所用纸张与二神的平时用纸不是同一厂家,也不是二神周围任何一台打印机打印的,这进一步证明是有人把印好的文件交给二神——应该正是深喉。


对文件提取指纹并不顺利。发现了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二神。他的指纹重重叠叠布满文件,看得出文件被他反复翻看。另一人的指纹压在二神指纹下,被二神手上的油脂、汗渍,以及洒上的葡萄酒破坏,大部分无法辨认。提取到的残缺局部,用尽办法也无法拼凑出完整指纹,尝试在公安部的指纹库匹配也得不到结果。在侦查程序上,这种残缺的指纹只有在找到具体对象后起辅助确认的作用,对找出深喉帮不上忙。


另一个思路是找到打印这份文件的打印机,就有了圈定深喉的范围。早年每台打印机都在公安局备案,但是现在打印机差不多跟大白菜一样廉价和普及,市场经济开放了得到打印机的各种渠道,公安局早就无力控制和备案了。靠自己去寻找各种打印机, 对照打印的文件逐一鉴定排除,如同大海捞针。不过沈迪还是让公关部和档案室一起着手,两个部门都存有多种来源的纸本文件,先从中进行对照。沈迪始终怀疑 深喉在权力体系内,离得不远。


确定的另一种查找方式是,把对二神的所有监控录像——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公安、国安的——都调集起来,重新过滤。凡是发现与二神接触过的人,一个不落地列出,逐一排查,有没有交接文件的可能。这回必须特别仔细,不能放过任何疑点和。公司为此成立一个专门班子, 昼夜加班。外来的打印件交给二神只有两种可能的方式,面对面,或者是通过邮局或快递公司。对后者,专门派人检查邮局和快递公司的数据库。跟二神有关的所有寄送品都要追踪来处,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交给专案人员进一步深查。


这种查找工作量很大,需要相当时间和人力,沈迪抽调了公司三分之一的人参与。他确信通过全面筛查,瞪大眼睛,不漏细节,一定会有发现。他亲自主持会议就是为了督促下面人不得马虎懈怠,通过一步步精细的剥茧抽丝,最后把这个深喉逼出台面。这在短时间无法完成,眼下先得把会所方面应付过去。好在对会员从来无需描述脏活的具体情节,如他们从来不说“杀”字,而是说“可以用任何手段”。只是避免碰触肮脏的一种习惯吧。就像有人为他们扫房间,刷马桶,洗内裤,自己就可以不沾边了一样。沈迪决定告诉他们说二神已经吐出了深喉的名字,只是因为喉咙被血堵塞,他的发音不清,名字还要核实,在未确切之前不能公开,毕竟事关重大,需要尊重专业原则。至于什么时候完成核实,那就看现在布置的查找何时得到结果了。


会议结束后,沈迪乗电梯降到地下通道去隔壁的会所。建筑的地下部分,会所与公司上相通的。公司这边有武器库和审讯室,进行特殊测试和训练的不同空间,还有射击厅。会所那边有健身房和游泳池。会所没人时,地下部分都归公司使用。会所有住客,则把地下通道的铁门关闭,健身房与游泳池就是会所专用。会所与保安公司在地面上完全分开,看不出任何关系。虽然只隔一道院墙,却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会所是一座清代王府,三进四合院,假山园林,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院门外即是后海,看得到冰面上覆盖的白雪。会所平时大门紧闭。沈迪来往走地下通道。他只是捎带兼管会所的管理和运转,会所每年付给他七位数的薪资,主要是为他在保安公司的角色——为会所和会员处理既不好由权力出面,也不能让过问的事务。


“沈总来了!可算等到你啦!”三个在射击厅门外休息区的沙发上玩手机的女孩跳起来,叽叽喳喳围住他。她们都是会所服务员。“沈总快来快来,黄老板设了个游戏,等你给我们撒钱呢!”三个女孩不仅分别跟沈迪睡过,而且还在一块玩过大被同眠,所以对他也不拘谨,不由分说把沈迪推进了射击厅。


射击厅灯光通明,男服务员已经准备好狙击枪,架在支架上,调好了瞄准镜。对面的靶子上方,一根绳子吊着捆百元大钞,厚度看上去有三四万元。


“黄老板说了,这游戏名叫‘开枪有钱’。还特地叫我们给你学他的话,说啥来的?……”


另一个女孩接着话头:“只要开枪打对地方,钱就从天上往下掉!”


“不过沈总,这钱可不是你的啊!咯咯咯……黄老板说枪得你开,打下来的钱可是我们的!黄老板是这么答应的! 咯咯咯……”


女孩们一片起哄。那钱够她们一人分一万多,怪不得这么起劲。


“沈总是老兵,我们看你的枪法了!”


“我们可给你选了根粗绳啊。”一个女孩说。


“细绳打准了一枪就断,粗绳可不一定。”射击厅的男服务员在背后嘟囔,他对射击当然更明白,但只能由几个受宠幸的女孩摆布,心里可不服气。


“拿微型冲锋枪來。”沈迪吩咐男服务员。“长弹匣装满。”


长弹匣装满是一百五十发子弹。沈迪把冲锋枪端在胸前,扳机一钩到底,不间断地朝着钱捆上方横着来回扫射。密集的子弹肯定会打中吊钱绳子,哪怕一发子弹打不断,也会有第二发第三发接着打上去。十几秒,一弹匣子弹全部打出去,那捆钱被打得散开掉落,如风吹般纷扬飘洒,不少钱被弹孔穿透。在军队做情报工作时沈迪需要隐蔽身份,形象还不像与暴力有关,在这儿却因为直接控制暴力,杀气反重了很多。


枪声一停,闭眼捂耳缩在一边的女孩们睁开眼睛,雀跃尖叫着扑向洒了一地的钱。沈迪把冲锋枪扔给男服务员。他知道黄士可搞这种把戏是为了给他加码,也是一种诱惑的暗示。刚刚在公司开会时,黄士可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没接。事有轻重缓急,跟深喉相比,黄士可惦着的那块地根本排不上。不过他的职责是为会员服务,开完会也就马上来见黄。黄不仅是会员,还是主。会员给会所交的钱属福建帮最多,照理应该算大老板。但是沈迪对其他会员态度恭敬,保持下属与老板的适当距离,对黄士可却是态度随便,有时甚不客气。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关系密切。黄士可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出手大方。别的会员让沈迪做事不会有额外报酬,会所给的高薪就是让他服务的。但是黄士可每次都会额外给钱。这次黄士可更着急,沈迪起初对他的要求有些推脱,现在他已经把允诺的报酬提高了一倍。


黄士可正在会所四合院最边角的监控室里。那里一般不能随便进,包括会员。不过对工作人员总是随手撒钱的黄士可上下关系都好,工作人员也知道他跟沈迪关系密切,所以对他网开一面。坐在椅子上时黄士可的肚子显得更大。他不适应北方冬天暖气的燥热,只穿一件体恤衫。硕大头颅上的花白头发短而结实,总是半张的嘴呼吸沉重,不时发出老年的哼唧。他曾是福建省的常务副省长,中央对地方往往盯着正职,书记和省长走马灯般轮换,生在福建的他却在福建经营几十年,全省官场不是心腹就是朋,死死抓住批工程的权力,捞了大笔财富。在《黄祸》中,他是带头脱离北京的福建自治政府的总理,俄国占领中国北方后又自命为“抵抗政府”总统。本书中他的命运没那么跌宕起伏,他早早离开了官场,有说法是因为桃色丑闻,也有说法是主动辞职以便放手做生意。自从他不再当官,就成了福建帮的帮主。靠着他曾是权力内部人的关系,把有钱但无权的福建帮带进了一向看不起土财主的会所。如果没有被命运之轮正巧碰上,他这种人自己发不出光,最好的角色只是一个敛财者。


监控室除了能看到跟安保有关的各个摄像头图像,有一个特殊房间被多角度展示。那房间看上去有些奇特,面积挺大,里面没有直角,全被软材料包着。即使是冰箱、电视一类的设备也包着软表面。没有床,整个房间就如可供一群人钻在里面的大被窝。没有窗,但有能变换各种角度、颜色和亮度的灯光。还有遥控镜子,可以从不同方位伸出,调整成不同角度,供里面的人观看做爱场面。这是一间专为而设的房间。


“还没出来?”沈迪问。


“妈的,简直是个牲口!”黄士可骂,眼睛却不离开屏幕。


房间里的精壮男人正在轮番折腾三个不愿醒来的裸女。那些女人 都是夜晚动物,别人的中午正是她们酣睡的深夜,加上醉酒,哪怕是男人骑在身上也不要离开梦乡。而女人的赖床不醒和任其摆布反倒刺激男人的性致,他把三个女人摆成各种姿势,观淫、把玩,再挨个进入。


男人是成都武警的张姓支队长,四十出头的北方汉子,从藏区调任成都不到半年,在大山里憋得如公牛般性欲旺盛。他做梦想不到来如此高档之地,玩上这种高档女人,而且是三个一块让他玩。到现在为止,和三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搞了一夜,张支队长也不知道他究竟到了哪里?为的什么?要他来干啥?他在成都营房接到武警总部值班室电话,只说要他直奔机场,周末不必请假,头等舱机票已经买好(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坐头等舱)。首都机场接他的就是这三个美女,身着武警制服,吸引了接机大厅的众多目光。三个警花开的是带警灯的奔驰车,直接把他带到这里,不说来历,不谈正事,全是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盛宴拼酒,然后就进了这个房间。警服一脱,里面是他在AV片才看过的性感内衣。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女人们剥光了衣服。昨夜昏天黑地,车轮大战,让他如在梦中上了天堂,但那种感觉是被动的,更多的是被玩。此刻再干这三个听任摆布的裸女,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主宰,玩女人的感觉才更强烈,更痛快!


张支队长也许猜得出三个女人不是警花,但不会想到是三个高级妓女,由黄士可给了每人一万元雇来陪他一夜的。会所联络着不少这种高级妓女,既有陪会员过夜的需要,也有用于性贿赂的需要。武警总部值班室打给他的电话由沈迪通过关系安排,而机票和接待的费用都出自黄士可。


此刻,黄士可边看屏幕中张支队长轮番向睡女挺进, 一边不耐烦地用手指在手边的金属钱箱上敲点,钻石戒指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变换反光。沈迪从点击声音中听得出钱箱是装满的。到现在为止,屏幕里的“牲口”只是享受,让他干的事情到底会不会落实,黄士可完全不知道。这头“牲口”是沈迪物色的,沈迪以前并不认识,也没有过接触,怎么会有把握?对黄士可的这种担心,沈迪蔑视地不加理睬。难道还看不出来?一个不知道让他干什么就可以接受享受的家伙,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只要能带来享受。


实行土地私有化的决定还在政治局一级的保密范围,但是会所得到消息是同步的。跑马圈地已经开始。福建帮下手早。他们不惜出最多的份钱挤进会所,就是为了获得信息。而在将要实行的土地私有化中,含金量最高的概念是“历史使用者”。那看上去是为了照顾普通民众在土地私有化过程不被排挤在外。前面几十年,大量城镇土地被政府卖掉使用权,通过房地产市场归属到上亿买房者名下,但因为土地是国有的,使用权只有七十年期限。现在随着期限逐渐逼近,怎么办的疑虑日益浮出。土地私有化正逢其时。作为“历史使用者”,居住房屋的土地私有化收费大幅优惠。加上中国房产大部分是楼房,摊到每户的实际土地面积没有多少,因此收费不多,多数房主都能承担。这种优惠对外符合党宣称的人民利益,对内符合保证稳定的治国需要。很多人相信这种“历史使用者”的优惠,会像当年房改时买的房后来市场价翻多少倍那样,因此被认为是政府保持公平的惠民政策。


但是很少人会发现,在这看似政治正确的安排下,埋设了一个伏笔——“历史使用者”的具体规定是:在土地私有化法律 生效那一刻拥有使用权的即为“历史使用者”。这留下一个巨大空间,大量仍在国家名下的土地,如城市中心的国有企事业单位用地、市政用地、公共土地,或是探明了富含资源、矿藏的国土,以及控制水源、交通或有发展前景的土地,谁能在土地私有化正式实行之前拿到使用权,谁就成为那些土地的“历史使用者”,也就可以按照优惠标准买下土地所有权。现在的跑马圈地就是要趁外界还无人知晓时,方便廉价地拿到使用权,是一次赚大钱的绝好机会。


黄士可当然不会落后。他已经在不同城市圈了多块土地。其中最大的项目是成都一个破产工厂。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都的主要国企之一,一度辉煌,占地广阔。建厂时位于郊区,随着城市扩张成了黄金地段。企业虽垮,地皮价值却翻了百倍。本来破产企业早会任凭权贵瓜分,不复存在,但是这个厂的职工虽被推給政府社保体系,却因为买不起房子,多数仍住工厂宿舍,社区纽带因此存留,历史延续的组织结构也能继续发挥作用,凝聚诉求,动员行动。职工们进行了多次反、反侵吞的群体抗议,使得多年来使出种种手段的形形色色的买家都没有得逞。厂区尽管杂草丛生,鸟群栖息,但是厂房保留,凡是适合人住的建筑,都被工厂职工和他们长大成人却同样无法安身立命的子女占据,当做住房。依附每个被占建筑,周围扩展出大大小小的棚户。合适的空地则被开荒种菜,形成了一片奇特的城市村庄。成都市政府被这个厂动辄一呼百应的群体闹事搞得头大,轻易不敢下手,班子换了几届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黄士可向成都市政府提交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策划书,许诺把这个厂区改造成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艺术区,仿照北京的七九八,但规模要超过七九八,招徕全世界的艺术家和艺术商人來安家落户,开办工作室和画廊,带动周边服务业,创造大量就业和税收。黄士可的目的只是买下厂区的土地使用权,但是买使用权得有项目。搞艺术区只需利用原有厂房,道路、水电等稍加维修改造,费用有限。投入主要是包装和营销,可多可少,不是硬指标,因此是个以最小投资拿到使用权的聪明方案。其实艺术区只是说法,土地使用权才是目的。黄士可大手笔打通各个环节,得了好处的官员都帮他。成都市政府认可这个创意,土地使用权可以给,价格也可以优惠,前提是得解决工厂被占的现状。这是多少年的老大难,政府早想甩掉的烫手山药,只是找不到办法。现在要看黄士可能否做得到。如果解决不了,再好的设想也是海市蜃楼,土地使用权当然也无法给他。


对此,黄士可态度坚决,占据工厂是违法的。即使原来是工厂职工,也早跟工厂没关系了。工厂的财产和土地都属于国家,除了政府,其他人没有任何权利。对工厂土地和建筑的非法侵占必须退出,否则该清理的就得清理。当然也会避免冲突,留出过渡空间,比如工厂原来的宿舍区继续保留,暂不清理,未来 随艺术区建设慢慢 解决。但是在厂区内占据建筑、搭建棚户的一律要撤。黄士可的想法是生活区人多先不碰,把工厂生产区清理出来就算见成效,就可以和成都市政府签约,他也就有了“历史使用者”的身份。


但是工厂职工不吃这一套,他们本来就认为工厂是被企业的贪腐领导搞垮的,现在又要被卖给福建来的资本家,去搞什么跟他们没一点关系、也不能从中获利的艺术区。长期的愤怒集中爆发。职工们干脆彻底占领厂区,关闭大门,设置障碍,轮班站岗巡逻,对所有进入的人员车辆进行检查。针对工厂属于国家的说法,回答是国家并非虚幻概念,也不是政府官员,国家是由人民组成,工厂也是由职工组成。工厂从无到有都是职工劳动所创造,因此职工才是工厂的主人。他们成立了“护厂委员会”,宣布工厂所有资产由职工以方式管理。下面有多个“护厂队”轮流值班,或是担负后勤,拿出了准备长期坚持的架势。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拖一拖是首选方式,但是黄士可拖不了。一旦土地私有化的决定走漏风声(可能很快),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他对这个厂的用心就会尽人皆知,那时使用权就更不容易拿到手,价钱也得高出多少倍。因此黄士可极力促使成都市政府采取强硬手段——既然占领工厂的行为明确违法,有组织地对抗国家权力又犯了政治大忌,如果不下痛手,任其发展,一旦被其他势力效法,形成多米诺骨牌,地方官员吃不了兜着走。他这威胁触到了稳定至上的问责体制的核心。成都官员因此改变了以往只求不出事的态度,派出武警包围工厂,试图用恐吓驱散工人。而工人则围绕厂区筑起工事和街垒,誓言抵抗。双方形成了僵持。


对于黄士可,不能让僵持长期持续,必须速战速决。他非常清楚,双方之间不可能谈出结果,只能是一方压倒一方。尽管武警有枪,但枪若不开,还不如工人的棍子 好用。唯有开枪才能打破僵局。但是怎么才能开枪呢?黄士可的手伸不进军队。而咨询沈迪,他明确告诉黄士可,不要指望军队会有人正式下开枪的命令。


在其他会员面前,黄士可和沈迪从不显出有私下交往,似乎跟所有人一样。但是黄士可每年私下会给沈迪一笔额外费用,作为获得特殊帮忙的津贴。沈迪这次给他的指点是,没有正式开枪的命令,不等于就不能开枪。现在的士兵都是伴随虚拟世界长大的一代,从小接触的影视和电子游戏充满暴力,没当兵前已经在游戏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一旦手上有了真枪,又有了代表国家暴力的合法光环,他们会随时愿意开枪。需要的只是一个位置合适的指挥官,他有权命令士兵强行进厂,有权给士兵配备杀伤性子弹,最好在行动前能给士兵放开了喝顿酒,不需要说什么,只是不说不许开枪。士兵强行进厂时工人必定抵抗。而不开枪,士兵的枪的确不如工人的棍子和砖头好使,更多是挨打。而挨打到一定程度,士兵一定会有自行开枪之举。一个士兵开了枪,其他士兵就会跟进,指挥官此时不下令撤, 杀一人和杀一百人只是量的不同,清场就能靠开枪来完成。事后追究责任,指挥官全部推给士兵。他的确没有下令开枪,顶多是管理不力导致现场失控之责,处罚有限,就算被撤职,只要事先给他的钱够补偿,也就算不了什么。


黄士可对此深以为然。不过要实现这一步,所需的具体安排,选择 的具体对象,落实到操作细节,都不是仅仅靠钱就能搞定的,还需要军队内部的关系,知道怎么对军队入手,如何顺理成章……对此,黄士可只能拜托沈迪。


张姓支队长就这样被从成都飞来,并且和三个妓女鬼混了一夜。


对于熟知军队的沈迪,不需要事先认识这位支队长,他相信可以搞定任何人,不过还是事先调了张支队长的档案。档案中的最新材料是一份检举书,指控张支队长调成都任职时,从藏区带来一只纯种藏獒,一方面开价五百万元在市场寻找买主,一方面把他的藏獒寄养在成都武警的军犬队,不但享受军犬待遇,还要吃小灶,每天喂它的新鲜牦牛肉就要花销几百元。这个检举没查下去,张支队长振振有词,一句话顶了回来——藏獒放在军犬队是为了给军犬配种,吃新鲜牦牛肉是配种需要!沈迪熟悉这种利用权力占便宜的人,军队中上上下下多的是,而且个个事先都找好理直气壮的说法。沈迪没有再多看他的档案,搞定这样的人,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支队长再次发泄后彻底没了力气,也已经饿得不行。打开冰箱,里面都是酒水。几口吞掉仅有的两小包花生米,他穿好武警上校的制服,探头探脑走出房间。对这种和他的任何经验都对不上号的地方,他的动作显得胆怯。早在门外等待的服务员恭敬迎接,为他引路到餐厅。


餐厅只为他摆设了一桌,数个服务员围绕伺候。太精的食物,太小的盘子,似乎只是塞他的牙缝。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好歹缓解了饥饿,准备对付第五道菜时才有闲暇抬头,沈迪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对面,而服务员全都没了踪影。


沈迪示意张支队长无须起立敬礼,虽然按照军衔,张支队长给他敬礼也在份内。即便沈迪已经离开军队穿上便装,作为军人 的对方还是能感知他的军人身份和军衔高低。


“不需要介绍我是谁,因为你不归我管。让你见一下总部的领导比介绍我有用。告诉我你认识哪位总部领导?”


张支队长坐着也如立正般两臂伸直在身体两侧,嗫嚅地回答:“……我一直在基层,哪里认得到总部领导。”


“有没有见过面的?”


“……郭副司令上个月到成都,是我带人警卫。不过他不会记得我。”


“你记得他就行。”沈迪拿出手机。会所内的所有电视机都可以用蓝牙功能变成外接显示器。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站到他身边,把手机放到餐桌上作可视电话的终端。拨出的号码接通,餐桌对面的电视机现出坐在办公桌后的武警中将。这种视频电话一般只用于在传达正式指令时,保证发布命令和接受命令的双方确认。没有特殊身份不可能接入这种系统 ,更不要说接通高级将领。


沈迪给郭副司令打招呼的口气如同老朋友, 拨通电话似乎只为聊几句家常,只是顺便提到了正在跟成都的武警同志谈工作。郭副司令根本认不得张支队长,也不知道要谈什么,随口说了句好好配合工作,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套话而已,但是听在张支队长的耳朵里,意义却不同。


放下电话。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继续吃饭,不要拘束,同时把黄士可在监控室里交给他的钱箱拿上了桌面。

来源:http://wanglixi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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