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铁流
1963年春，我从西北押解回成都，被关押在四川省公安厅梓橦巷秘密监狱。这座监狱是全省最高级的监狱，相当于北京的秦城，故成都人都不知道这儿有座监狱。
监狱座落在市忠心的陕西街梓橦巷，它外面是座没有门卫的公馆，只有通过了第一座围墙后才看得见哨兵和有电网的高墙。高墙内有三排长长的对开门的平房，称1、2、3号监区。1号监区，关押的人犯是从海中“爬起来”和从空中“掉下去”的国民党特工人员，约有五十多人；2号监区，关押的是国民党军级、省级以上的大员和所谓重大的新生 “反革命分子”；3号监区，关押的是共产党内不知因何事而犯案的高干。当时被关押的有中共宜宾地区负责人刘吉挺和张西挺。我关在2号监区16号监室，代号411。另三人，一是国民党中将、黄埔四期学员，解放前曾任成都市警备司令长官周迅予先生，代号958。四川解放前夕，他率众反叛，任川陕甘反共救国军总司令。电影《猛河黎明》即写的此事。二是国民党军事调查统计局上校科长贾祥瑞先生，代号338。三是国画大师张善孖的儿子张兴富先生，因欲外逃香港，以叛国罪被捕。除此，还有国民党省主席王占绪先生、达赖喇嘛的经师×××（我记不得名字了）等等一代名流。
想不到一个童工出身的我，竟与这些要人关在一起，有“受宠若惊”之感。我在这里关押了近两年，于1964年10月4日送到泸州长庚宫省四监狱“改造”。1966年 “文革”爆发，省四监狱搬迁到宜宾南溪县青龙嘴。1972年6月我又被转送至宜宾汉王山劳改 茶场，1975年刑满后被戴上“终生反革命”铁帽，送四川省兴文县地方国营新华硫磺厂强制留厂就业改造。1976年 4月在全国追查“政治谣言”中再次论为囚徒，转押于四川雷马屏劳攻农场马家湾中队，直到1980年底才“平反 ”归来。我一共经历了23年牢狱之灾，相当于三个抗日战争，八个解放战争，恰好是共产党从1927年“八一 ”南昌起义到1949年 建政这样漫长的岁月。造成这一巨大历史 悲剧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曾经狂热拥护过、爱戴过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他“解放”了我，却又毁灭了我和我的家庭。我对他有说不清的爱恨情仇，只能说他是“伟人”，可又是一个在中国 历史上最残酷最专横的暴君！
《铁窗风火》按不同年月和我的监狱历程为五个部份：“梓橦低吟”、“四监岁月”、“汉王苦雨”、“新华黑牢 ”、“马湖放歌”。今天发表的这一组诗是《梓橦低吟》。我不追求诗的完美，只追求诗的真实。真实是艺术 的灵魂。
题梓橦宫（二十四首）
（1963年初春—1964年10月）
梓橦宫址锦城西，香火曾经旺一时。
暮鼓晨钟惊鸦噪，木鱼黄卷伴僧尼。
白云苍狗世迁变，菩萨尽成光头皮（注）。
僧尼清贫能饱肚，囚徒度日寒伴饥。
注：梓橦宫庙，在成都西边，是省公安厅七处（即预审处）所在之地。在押犯均要全部剃成光头，故为“光头皮”。
惊见
铁镣触墙感心惊，不知负刑是何人？
今日临窗偷窥看，方知故人杨应生（注）。
注：杨应生，四川岳池人，1931年生，原为中国人民解放军 泸州步兵学校教员。1957年 被打成右派，开除军籍，1958年 送四川省公安厅筑路（劳教）支队（对外又称“415”）强制劳教。因涉“中国马列主义者联盟 ”冤案，判处死刑，1964年4月被杀害于四川省灌县岷江河畔。被杀当天我在腹中又写有一首悼他的诗：
蓉城獄西坠殞星，壮士飘然易水行，
图匕虽未中秦命，却震中原动国魂。
咏楠
大墙西外两株楠，枝硬如剑插云天。
性刚有志春不笑，摇着青枝迎冬寒。
奇逢
同室代号为“958”的犯人是国民党中将、成都警备司令部长官周迅予先生。1949年国民党退守台湾，周先生率众潜伏于川西北藏族聚居地松理懋一带，拒不向共产党投诚。当时，我们所在的武装队，曾奉命追剿，想不到12年后我们竟殊途同归，相逢在狱中。历史啊，你为什么这么捉弄我啊！
风雷激荡起苍黄，先生抱残走岷江。
年少随军追丧犬，踏遍青山逐豺狼。
豺狼未尽归墨瀚，捍卫金瓯笔作枪。
焉知十载今日后，将军学徒聚铁窗。
挖笋谣（写在一次提审归来）
预审员李××说：我和他们不同一类，只要能坦白交待，就能得到宽大，获得提前释放的机会。语云：“爱而不伤，伤而不爱，既伤也，何爱也。”
檐水滴滴天初晴，挎篮挖笋进竹林。
好笋千只破土出，纤纤细细玉婷婷。
举锄欲掘锄即住，笋是绿竹后代人。
不挖又恋盘中菜，锅红油滚等笋回。
麻雀之歌
自由于人犹如空气。西方人说，“勿自由宁死”。中国人奴性大，从来不怎么看重自由，但却向往自由。但我却既不愿在不自由中死去，也不愿做奴性的中国人，所以我羡慕自由自在的麻雀……
麻雀欢喜不知愁，飞去飞来多自由。
对对双双天作配，朝暮相随到白头。
无君不把王法设，更没监獄关罪囚。
同类之间互不斗，亲善和睦莫辱蹂。
但愿来生转只雀，海阔天空任遨游。
自嘲（外一首）
一天，狱吏奉命送来一叠纸，叫我写反省交待，深挖“犯罪”根源，得从八岁写起。写什么？于是我写了封十余万字给妻的长信。《自嘲》一诗，是它的开头语。
一
少年追党缚苍龙，一腔热血贯长空。
性真情直焉有二，岂知风狂道不通。
负屈含冤鬼掉泪，壮志沉没神悲恸。
借问青云龙门路？笑指胁肩逆势从。
二
天天反省挖罪源，狱中度日如度年；
纸上全是离人泪，笔底波澜相思泉。
且将交待化尺素（注），穿越樊篱到伊前；
若能解得玉人恨，纵死铁牢无怨言。
注：尺素 古代用绢帛书写，通常长一尺，故称写文章 用的短笺为“尺素”。陆机《文赋》：“函锦邈于尺素”。亦用以指书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遣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张九龄《当涂界寄裴宣州》诗：“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
小诗一束
饿得发慌，闲得无聊，忽有所感，信笔写下小诗一束。
一、星月的来历
天是座漆黑的宫殿，
没有自由的亮光；
爱神要去约会嫦娥，
才嵌上星星月亮。
江河的发现
大地被浓雾深锁，
到处是作乱妖魔。
拓荒者怒挥一剑，
才留下不泯江河。
夜望偶得
江河冻得发硬，
大地覆盖严霜。
透过黑黑的云层，
我看见将临的春光。
尘沙的写照
借风的威力怒吼，
借雨的喧嚣奔腾。
一当风过雨止，
你仍然是静的黑尘。
浪花
有人说你象匹不羁的野马，
有人又把你比作穿云破雾的彩霞。
不，你就是你，浪花——
千万水珠的精华！
你从不甘愿在静湖甜港中生活，
喜于在急流险滩中落户安家。
你总是生气勃勃向前奔跑。
斩隘拍崖战斗在万里天涯！
苦索
我从黑夜走向光明，
又从光明掉入黑夜。
这是生活的偶然，
还是历史的灾难？
炼饿功
狱中囚粮定量每月22斤，月大每天8两，月小每天9两。多一两粮食，多一滴血液，多一天生命。审讯人员就是用这种“泡”（四川话，意即长期关押）的方法叫你屈膝投降，坦白认招。经不住“泡”的人，就打胡乱说（注一），交待画押，以求一死快哉。我却挺住了，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闲话南瓜红薯，饭后停筷思量：
这月是大是小，下顿二两三两？
饥能锻炼意志，饿能加强修养。
为了延长生命，再喝碗玻璃汤（注二）。
注： 玻璃汤 即凉开水。
苦闲
成年居狱，无所事事。为了减少热能的支付，我只能这样打发日子……
日光是报时的钟点，
虱子是亲密的侣伴。
为酬谢造访的蚂蚁，
捉个蛟子为它设宴。
水……
人们说，自然界的水是上帝的恩赐，对任何人都一样，不分贫富。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在监狱里用水是有定量的，开水就那么一茶盅（约2磅），平均吗？我认为世界从来就没有平均，纵然是空气……
水是生命母，出自造化神。
润物育百草，无私最公平。
谁言此话假，此话未必真？
请君拭目看，多少缺水人。
静
长年居狱，心静身寒。心静到什么程度？心寒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
风吹蛛网闻响动，蚂蚁走路似有音。
黄叶叩窗知片数，微雨摸门识点声。
冷
成日偎被倚墙坐，饥饿绞杀跳动心。
一年四季足手冷，纵是酷暑浑身冰。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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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看中国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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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铁流：铁窗风火 四川的秦城监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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