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9日星期日

中共在缅甸和平进程中所扮演的复杂角色

作者:朱诺

缅甸克钦独立军总部所在地拉咱与中国之间的国门。中国景颇族百姓通常绕开国门,从小路为克钦独立军运送物资。图为记者在拉咱一侧所摄。(美国之音朱诺拍摄,2015年3月17日)

3月14日,正值缅北战事持续发酵之际,据缅甸媒体《伊洛瓦底》(The Irrawaddy)报道,中国外交特使孙国祥邀请缅北四支民地武的代表在云南昆明会谈。与会的德昂军代表告诉记者,孙国祥在会上敦促这四支组成“北方联盟”(Northern Alliance)的武装组织停止军事行动,并与缅甸政府的“民族和解和平中心”(National Reconciliation and Peace Center)进行对话。

孙国祥向与会代表介绍了他最近与昂山素季、缅甸军队总司令敏昂莱、以及另一支民地武组织佤邦军会面的情况。四支民地武代表则请求孙国祥转告缅甸政府,他们将按照不久前在佤邦首府邦康召开峰会时发表的联合声明,要求废除2015年上届政府与部分民地武签署的《全国停火协议》,由佤邦牵头与现政府对话,以期达成一份新的停火协议。

自从去年11月缅北冲突进入一个新阶段以来,孙国祥一直以一个协调人的角色,奔走于缅甸各利益方之间,这基本上符合中国政府对于缅甸和平进程的官方立场。然而,一些国际观察家和缅甸国内人士一直指责中国暗中支持这些与缅甸政府军作战的民地武组织,使得缅甸和平进程迟迟得不到真正的推进。

那么,中国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缅北民地武又与中国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缅北民地武与中国的关系

缅甸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简称“民地武”),主要分布于缅甸东部与泰国接壤的地区以及缅甸北部与中国接壤的地区。2015年,9支民地武与当时的政府签署了《全国停火协议》,这些组织大多是在泰缅边境地区的,而7支没有签字的民地武则大多分布于中缅边境,即缅北地区。这种局面足以让持“中国支持缅北民地武”观点的人自认为找到了佐证,而实际上,除了缅北具有复杂地形地貌而有利于民地武生存这个原因之外,中国与缅北民地武组织的关系还有更为复杂的历史渊源。

1960年,中缅两国进行边境划定协商时,为了求得政治上的承认和友好的邻邦关系,中国基本上接受了缅方提出的、按照1941年英国与中华民国政府签订的界线,这与中国政府对中印边境界定的态度完全不同。然而,中缅边境上的跨境少数民族始终对世代寄居的土地被割裂而感到无奈,比如,佤族生活的阿佤山地区三分之一留在中国,三分之二被划入缅甸。这些在缅甸境内的少数民族,因为很少受到缅甸中央政府的管理、甚而很多人根本拿不到缅甸公民身份而感到不满。

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在地区实行了“输出革命”的外交政策,曾经支持缅甸共产党的武装从事反抗缅甸政府的活动。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决定停止对缅共的资助,缅共武装随之解体,分裂成四支武装。这四支武装先后与缅甸政府签署了停战协议,被允许在各自领地享有一定的自治权,并保留武装,从而形成了由果敢军控制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佤联军控制的“掸邦第二特区”,勐拉军控制的“掸邦第四特区”,和克钦新民主军(NDA)控制的“克钦邦第一特区”。这四个特区都分布在中缅边境地区,分别与镇康县南伞镇、沧源县、西双版纳、以及腾冲接壤。

缅共武装解体后,以意识形态为主的阶级斗争宣告结束,以上四支武装力量的形成基本上以民族认同来划分。其中果敢军是缅甸华人,祖先是明末清初逃入缅甸的南明军队残余;佤联军和克钦新民主军分别以佤族和克钦族(中国称“景颇族”)为主,属于跨境民族;勐拉军主要以文革期间加入缅共的广东、海南知识青年为主。可见,这些武装都与中国有着难以分割的血脉联系。

中国与缅北主要民地武的关系

美国史汀生中心(Henry L. Stimson Center)的缅甸问题专家孙韵近日在美国和平研究所(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USIP)的刊物上发表了一份特别报告,《中国与缅甸的和平进程》,详细论述了中国的官方立场、中国与缅北几支主要民地武之间的关系、中国中央政府与云南态度上的差异、中国在缅甸的利益集团、以及中国在缅甸和平进程中的现实考量。

在中国与缅北民地武之间的关系方面,报告着重分析了中国对克钦独立军(KIA)、佤联军和果敢军的态度,这不仅因为这三支武装自身的实力,还因为他们与中国境内更深的民族联系。

克钦独立军是缅北民地武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之一,他们与从缅共分离出来的克钦新民主军不一样。虽然同是以克钦族为主的武装力量,但克钦独立军早年并不屑于与缅共的部队合作,只是由于近年来他们所控制的地区不断受到缅甸政府军的挤压,生存空间不断缩小,所以才与另外几支武装组成了北方联盟,共同对抗缅甸政府军。

克钦独立军与中国政府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二战期间,克钦独立旅曾与英军、美军、中国远征军并肩作战,他们的基督教也使得他们与西方、尤其是与美国的关系更近。记者曾于2015年进入克钦独立军总部所在地拉咱(Laiza)进行采访,就是通过美国基督教会与云南景颇族教会的帮助才得以成行的。此外,克钦军曾经带头抵制了中国在缅甸投资的密松水电站项目,遭受损失的中国国企对其颇有微词。克钦军内部的强硬派人士曾经将寻求独立作为政治诉求,但目前主政的则偏向在缅甸联邦中求得更大的自治权。

中国与克钦军保持着相对密切的沟通,不仅因为克钦军是缅甸多支民地武的联合组织——“民族联合联邦委员会”(UNFC)的发起者和领导者,还由于克钦军得到了中国境内景颇族同胞的强力支持,中国中央和地方政府都不希望因处理不好与克钦军的关系而带来边境地区的社会动荡。

云南省沧源县的房地产,相当一部分高档住宅楼被缅甸佤联军的官员所购买。(美国之音朱诺拍摄,2015年3月5日)

佤联军与果敢军

佤联军是缅甸民地武中军队人数最多的武装,也是与中国关系最紧密的组织。中国很多企业在佤邦进行投资,佤邦境内流通人民币,使用中国运营商的手机服务,通行普通话,电视台播放《新闻联播》翻版的《佤邦新闻》。记者于2015年在佤邦辖区对面、中国境内的沧源佤族自治县采访时,曾被当地人告知,沧源县的房地产相当一部分高档住宅楼被佤联军的官员所购买,佤联军的官兵可以自由进出边境口岸,佤联军的高级干部享受自由到昆明就医的待遇。

佤联军并不寻求独立,也没有加入中国的愿望,而是希望佤邦从现在所属的掸邦中分离出来,成立“佤邦自治邦”(佤邦的称谓中虽然带有“邦”,但现在的行政地位只是掸邦的一个特区)。由于佤邦自身的实力,佤联军一直以缅北民地武“带头大哥”的形象示人。

中国支持佤联军在民地武中的领袖地位,也支持其留在缅甸联邦中争取更大自治权的诉求,不希望佤联军与缅甸政府军之间发生摩擦。佤邦境内的黄赌毒泛滥,但中国似乎对这一现象以及引发的跨境犯罪事件足够容忍。缅甸内部一些人士一直指责中国向佤联军贩卖武器,但孙韵的报告指出,佤联军自己有两个生产轻型武器的军工厂,其中的一些技术人员确实来自中国,但很难发现他们是由中共官方出面组织的证据,一些受到采访的中国技术人员表示,佤联军付给的优厚报酬是他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最让中国感到头疼的缅北民地武是果敢军。一方面,不同于其他民地武,果敢军的构成是与中国主体民族相同的汉族,中国国内的舆论和一些智库组织都从血脉关系的角度,呼吁中国政府支持果敢军与缅甸政府军的斗争。中国的一些个人或私企在果敢发生冲突期间,总是不顾政府的阻止,自愿捐款出力,通过各种渠道,将物资送到果敢军手中。

果敢自1989年成为掸邦第一特区以来,经历过数次家族之间的权力争斗,果敢军的领导人彭家声终于在2009年“88事件”后被缅军赶出果敢,残余的果敢军被政府军收编。经过5年多的逃亡,彭家声于2015年1月复出,在克钦军和佤联军的帮助下,打出“光复果敢”的旗帜,与政府军展开争夺果敢的战斗。他通过互联网发表了一篇《告世界华人同胞书》,获得了大量中国网民的同情和支持。

根据孙韵的报告,彭家声光复果敢的行动起初让中国政府极为生气,认为他再度挑起争端是为了私人利益,而不顾中国的国家利益。彭选择在过年前夕开战,将6万多难民推给中国,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目的是希望中国给缅甸军方施加压力,自己则可以趁机控制果敢。

中国政府对彭家声的态度在缅甸政府军炮轰边境、造成中国境内公民死伤后发生了转变,中方认定缅甸军方和登盛政府不在意损害中缅关系,于是便开启了较为强硬的应对措施。中国不仅在边境集结军力,进行军事演习,还在国内媒体上表达对缅方侵犯的不满。中国允许彭家声的部队通过中国境内,迂回应对缅军的封堵,还允许果敢军在中国的银行开设账号,接受中国境内支持者的资金捐助。中国特使在其后调解缅甸和平进程的会议上,表达了希望缅甸政府接纳果敢军作为谈判对象、参与缅甸和平大会的态度。

影响中国立场的因素

中国的官方立场一直是“劝和促谈”,这个立场从缅甸前一届政府时期就已经确立,至今并没有变化。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和印度洋战略都需要缅甸和中缅边境有一个稳定的环境,而自从民盟政府当政以来,出于中国对缅甸经济和对民地武影响力的考虑,昂山素季也采取了改善与中国关系的外交方针。缅甸经济与和平问题是两国高层互访时的重要议题,中国政府还专门捐助给缅甸300万美元,以促进缅甸和平谈判的实现。

然而,中国的智库组织和缅甸问题专家们并不认为缅甸全国范围内的和平是一件可以在短期内实现的事情。首先,中国专家认为,大缅族主义是缅甸民族冲突的根源,而和平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需要制订具体的框架,从而使得中央政府与地方少数民族组织真正在国家和地方层面上分享政治和经济权利。但是,这种框架目前还看不到。

其次,缅甸军方与联邦政府在认知上存在较大分歧。军方将民地武视作分离分子,视为对国家统一的威胁,如果民盟政府以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为代价与民地武妥协,军方将不顾一切地加以反对。而民盟政府的一些官员则认为,军方是利用民地武的存在作为借口来维护其在缅甸政治经济生活中所享有的特权,所以,政府方面所采取的任何妥协举动都不会被军方所接受。

再有,缅甸少数民族与缅族之间、军方与民盟政府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互信,缅甸的和平进程和国家构建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将会遇到各种反复,任何达成的协议都不可避免地被单方面或双方有意无意地打破。

鉴于以上这三方面的认知,中国将会采取具有弹性的应对措施,一方面,中国可以借帮助缅甸和平进程拉近与缅甸政府的关系,另一方面,中国也不会“抛弃”民地武,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被消灭,甚至,如果中国对他们施压过大的话,他们会反过来损害中国的国家利益。“最重要的是,北京不会假设它必须在内比都中央政府和民地武之间选边站,相反,它会与双方保持良好的关系,以服务于不同的目的”,孙韵表示。

地方政府和私人利益团体

孙韵的报告中还分析了另外两个影响中国在缅甸和平进程中所起作用的因素。其中之一是云南的地方政府,无论是省一级还是更低级别的政府,都与中央政府在认知上或利益相关上存在着差异。2009年果敢事件发生后,中国中央政府被云南对边境地区管理不力、信息垄断、腐败猖獗的现象感到震惊,因而开始加强与缅甸民地武组织的直接沟通(设立外交特使,拓展民间对话渠道),并采取了定期轮换边境官员和武警,派遣解放军驻守关键口岸和哨卡等措施。

云南省是习近平反腐运动中下马高级官员最多的省份,尽管这一结果不一定直接影响云南地方政府与缅甸民地武之间的关系,但至少威慑了地方官员、使其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中央政策。

另一个因素是中国的私营企业和同情缅北民地武的个人,尤其是云南当地的私企,他们在缅甸进行的很多投资都是在民地武控制的地区,主要涉及矿业和林木砍伐,因而与民地武保持着私人关系。这些企业和个人会不顾中央的政策,在缅北发生冲突时,向民地武提供资助,帮助他们暂时撤退进入中国境内避难等。

孙韵的报告特别提到了正在接受“欺诈罪”调查的钰诚集团,该集团推出了以e租宝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平台”,涉嫌以超高年化收益率为诱饵非法骗取90多万投资者高达500亿人民币的资金。钰诚集团董事长丁宁于2015年受到彭家声《告世界华人同胞书》的感动,一次性向果敢军捐助了1000万元人民币,并由此与另外6支缅北民地武建立了关系。很快,集团将业务重心迅速向缅甸转移,在佤邦建立了一个“钰诚东南亚自贸区”和“东南亚联合银行”,只这两项投资就达到500亿人民币。

钰诚集团对外宣传投资佤邦是支持政府的“一带一路”倡议,要将佤邦建设成中国对东南亚施加影响的枢纽。而实际上,根据中国媒体《财经》的调查采访,钰诚利用佤邦作为窗口,进行洗钱活动,资金的最终目的地是泰国和新加坡,具体的资金额度尚未查明。不过,钰诚被证实曾经帮助佤联军购置先进武器,而这一行动曾被缅甸人士看作是中国政府支持民地武的行为,因为钰诚曾对外宣称其所有对佤邦的投资都获得了“政府有关部门”的批准,中央电视台还曾经拿钰诚作为“金融创新”的典型大肆褒奖。

总之,中国支持缅甸的和平进程,但不一定相信其目标在可预见的未来能够实现。因此,对中国来说,首要的任务是为不同的可能性做好准备,并最大限度地提高其应对的灵活性。中国没有选边站的理由,对于中国直接支持民地武的指控大多很难找到确凿的证据,尽管来自地方政府和私人领域的同情和支持会混淆外界对中国政府政策的认知。

3月6日的果敢枪战及之后一连串缅北武装冲突发生之后,缅甸21世纪彬龙和平会议再次被延后。“北方联盟”会不会听从中方的意见而停止军事行动,缅甸民盟政府、缅甸政府军、缅北民地武等各方力量博弈,中国在打开缅甸和平进程死局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些都有待我们的进一步关注。

来源:美国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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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中共在缅甸和平进程中所扮演的复杂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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