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9日星期一

一座正在塌陷的中国城市

去年五月收麦的季节,70岁的大爷傅弘雪发现村里的土地“往下塌了”。

安徽省淮南市凤台县丁集乡傅圩村,割完麦子,傅弘雪看到自北向南,一道长约一公里的“缝”出现在麦地。“缝”西边的田地,比东边矮了十余厘米——地面就像断裂了一般。

消息在村里传得快,们很快确认:“这是地下造成的。”

傅圩村周边分布着顾桥、丁集煤矿等几个年产量500万吨以上的国有大型煤矿,近十年来,村民们亲眼看着更西边的好些个和无数良田,渐渐下沉,终于消失不见。

▲顾桥镇的采煤沉陷区,一片万余亩的宽阔。图为被水包围的大李家庄。

更西边是官方认定的“采煤沉陷区”,一片望不到头的宽阔湖泊。淮南这样的平原地带,的水位浅,地面塌陷后,地下水露出地表,就成了水域。水面下,是那些曾被命名为“八里村”、“北樊庙村”、“张童村”、“童郢村”、“黄湾村”的古老村落。

这片形成不到十年的、1万多亩的“湖泊”,在淮南这座以煤炭为主体的工业城市,只是采煤沉陷区的冰山一角。

记者从淮南市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办公室获悉,截至去年,在整个淮南地区,“据不完全统计”,因采煤而形成的沉陷区面积达298.6平方公里,且在逐年扩大;预计至目前所有矿区开采结束,淮南市将有27%以上的土地成为塌陷区。

随着地面沉陷,原有的耕地、水系和村庄被破坏。前些年,淮南政府关停了所有的小煤矿,此后继续采煤的,是几家大型国有矿业集团。

▲淮南市最终采煤塌陷区分布状况示意图

村民“指望着的几亩地”和老房子,正在塌陷

去年收完麦,就该种稻了,但傅圩村的村民发现,他们已经没法在地里种水稻了。

地面出现沉陷后,变得坑洼不平,还有裂缝,“没法蓄水,就算引水过来,也全从缝里漏光了。”村民傅报石说,村里土地沉陷的面积越来越大,“去年100亩左右,今年得有200亩了。”村里近400亩耕地受到影响,无法灌溉,村民只能改种产量更低的旱稻。

伴随着他们的是恐慌。傅弘雪说,很多耕地因此被抛荒,长满荒草,“我们苦啊,就指望着几亩地。”

村民们还发现,一些老房子也开始出现裂缝,这些裂缝沿着屋檐和墙角展开。偶尔,他们感觉到震动,他们认为,这种震动是因为地下采煤时“放炮”所致。

▲顾桥镇采煤沉陷区内,村宅水泥地上出现的裂缝宽达数厘米。

傅圩村地下有煤。村子周围分布着淮南矿业集团的顾桥煤矿、顾北煤矿、丁集煤矿,均于2007年投产,均是年产量500万吨以上的大煤矿,其中,顾桥煤矿建设规模1000万吨,是亚洲井工开采规模最大的煤矿。

沉陷其实早在傅圩村村民的预料之中,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村子往西数百米,那片1万多亩的湖泊,就是2007年开始采煤后逐渐形成、越变越大的,水面之下,是十余个自然村和耕地;这也是凤台县最大的采煤沉陷区之一。

淮南市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办公室(下称“淮南沉陷办”)搬迁安置科科长王德奖告诉记者,淮南采煤的特点是多煤层开采,一层一层采、一点一点塌陷,加上地下水水位浅,“只要下沉0.8米~1米左右,水就上来了;如果再多沉1米,那就都是水了。”

大李家庄离傅圩村近,也是这片采煤沉陷区中,最新一个“上水”的村子。村民们盖的房子,如今大半在水里,还有一小半在陆地上,孤零零的几栋房子,大都早已无人居住,显得破败不堪。村民们搬到了10公里外的新区安置房。

▲水中的“幸福之家”。大李家庄的村民,绝大多数已搬到了新区,原来的房屋废弃如斯。

大李家庄村民王秀莲租了十几亩尚未沉到水里的耕地,随便种些庄稼,为了照看庄稼,她还租下了水岸边一栋其他村民的房子;她自家的房子,在百余米外,被水包围着,淹了一米多。前段时间,王秀莲划船到老房子那儿,把大铁门拆下来,当废品卖掉了。

约6、7年前,大李家庄开始出现沉陷;5年前,村民们搬到了安置区。搬走之前,很多村民把房子拆了,门窗、砖石都拿去卖了,这片渐渐被水覆盖的土地和他们几乎再无联系。

王秀莲没有拆自己的房子,她留着。这栋三层高的房子建于2007年,王秀莲一家在房子上花了10余万元,没住上几年,就搬走了。现在,随着地面不断塌陷,水涨到了一楼的窗台处,她害怕有朝一日,房子会全部沉入水中。

隔着一片水,王秀莲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房子。虽然房子沉或不沉,对她现在的生活已无影响,但她说,“真希望不要塌,就这样看着,也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所有矿区开采结束,预计全市27%以上土地将成沉陷区

顾桥等煤矿自2007年投产,周边的村庄、耕地也在那时出现沉陷。

王秀莲回忆,沉陷大致是自西向东开始,首先是西边的张童、童郢等村,然后是黄湾、北樊庙、八里等。如今,随着沉陷面积不断扩大,大李家庄所在的顾桥镇,和傅圩村所在的丁集乡,已然隔湖相望。

▲顾桥镇八里村,耕地变得高低不平。这里也属于采煤沉陷区。

丁集乡的一名客运司机说,在地面沉陷之前,有一条县道连接丁集乡和顾桥镇,两地间的距离为十余公里,现在,从丁集到顾桥,得绕路而行,距离变为了二十余公里——那段县道沉入了水中。

王广勇今年64岁,在顾桥镇张童村曾当过几十年村干部,他告诉记者,顾桥煤矿“第一块煤就是从我们村下面挖的,第一次塌陷也是出现在我们村里”。王广勇说,约在2007年、2008年左右,村庄开始出现沉陷,“地里庄稼没法种,房子出现裂缝,也不敢住了。”

当时,村民们并不知道地面沉陷的原因,“直到村里发了通知,说因为采煤,地下沉了,通知我们准备搬,才知道原因。”王广勇还回忆,在安置区建成之前,矿里按照房屋损坏的程度,给每户补偿180元~360元不等的费用,让村民外出租房居住,但很多人不愿在外租房,“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多,直到2010年全部村民搬到了安置区。”

记者获取的一份凤台县官方材料称,凤台县采煤沉陷涉及该县8个乡镇、189个自然村,塌陷土地中70%是耕地,塌陷区面积占县域总面积的10.2%,煤矿开采已导致该县11.4万亩土地“大面积”快速塌陷。

记者的走访过程中,一些村民的说法印证了该材料中提及的“快速”一词。

去年,王秀莲租了大李家庄其他村民的10余亩地,种稻和红薯,当时,这些地都还未被水淹没。“眼看着就快要收成了,5亩红薯全都淹了,一分钱没挣到;稻子也一样,头几天,地里的水才淹到腿上,等过几天去收割时,稻子已经全在水里了。”

“水上得快呀!”王秀莲说。水面看不到稻了,但她不愿放弃一年的收成,就在水里摸索着割稻。

淮南沉陷办主任王均昌告诉记者,截至去年,在整个淮南地区,“据不完全统计”,因采煤而形成的沉陷区面积达298.6平方公里,且在逐年扩大,“实际上每年都在沉。”

2011年,淮南市政府制定的《淮南市采煤塌陷区土地综合整治规划(2009-2020年)》中指出,2008年,淮南市沉陷总面积为139.82平方公里。十年之后,沉陷区的面积扩大了一倍有余。

▲淮南市2010年采煤塌陷区分布状况示意图

该《规划》同时指出,预计到2020年,全市沉陷区总面积将达369.08平方公里,达到2008年沉陷面积的2.6倍以上;预计至目前所有矿区开采结束,全市沉陷区面积将达到700.78平方公里,全市将有27%以上的土地成为沉陷区,最终将影响623个自然村。

▲淮南市2020年采煤塌陷区分布状况示意图

关停小煤矿,留下当地政府管不了的大煤矿

淮南有名扬四海的“淮南牛肉汤”,也有名扬四海的黑色煤炭。

公开资料显示,地处安徽省中北部的淮南市,是全国14个亿吨级煤炭基地之一,全市煤炭远景储量444亿吨,探明储量153亿吨,拥有大型矿井14对,煤炭产能7710万吨。

▲淮南市境内矿井位置示意图

“淮南煤矿储量比较大,开采的历史也比较长。”淮南沉陷办主任王均昌对记者表示,淮南采煤作出了很大贡献,同时,也出现了采煤沉陷区的问题,采煤沉陷速度快、稳沉慢、深度深,沉陷区的综合治理面临“三大三难”突出问题。

王均昌说,淮南的采煤沉陷区分为三大块,东部采煤沉陷区开采历史非常长,业已停止采矿,“完全稳沉了”;西部采煤沉陷区“基本是城市中心地带,也基本稳沉了”。

“淮河以北地区,是正在开采的矿,包括潘集、凤台等区域。”淮南市持续增加的沉陷区,即集中于这片仍在开采之中的矿区。相关资料显示,截至2018年9月,凤台县采煤沉陷区面积占全市沉陷总面积的32%。

凤台县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办公室副主任邱拓良告诉记者,凤台县最早的沉陷出现在上世纪90年代初,县里有张集矿和新集矿,但都是小煤矿,产量低,造成沉陷的面积还很小;2005年后,丁集矿、顾北矿、顾桥矿等几个大型煤矿陆续建矿,沉陷面积逐年增加,直到2009年,开始出现大规模沉陷搬迁,“平均每年有一万户要搬迁。”

邱拓良提供的相关资料中称,至今,凤台县拥有7对国家级大型矿井,煤炭年产量3600多万吨,“按照受损现状估算,采煤沉陷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约83.6亿元。”

淮南市采煤塌陷区土地综合整治规划(2009-2020年)》的数据显示,2011年,淮南市有矿井总数为53个,其中大中型18个,小型35个。王德奖说,近年来,淮南当地政府陆续关停小煤矿,“私人煤矿和小煤矿全部关停了,继续开采的是几家大型国有矿业集团。”

▲采煤造成地面下沉后,地下水露出地表,就形成了水域

傅圩村村民傅报石指着架在田地上的那些管道,告诉记者:“这些管道是用来抽瓦斯的,管道架到哪里,矿就挖到哪里。”傅报石曾在顾北煤矿工作7年,“地下什么事我都知道”,他说,前些年煤炭价格低,附近的煤矿裁了不少员工,也放缓了采煤的脚步,“如果不是这样,现在我们村没准也已经沉在水下了。”

协调对村民的搬迁安置,是各级沉陷办的主要工作。相关工作人员介绍,2009年以前,当地政策是应急搬迁,哪里塌了搬哪里;2009年以后,政策调整为“先搬后采”,按照国家批准的采煤量和范围,矿井要做出长期规划,规划之后要反馈给沉陷办,再由沉陷办着手协调搬迁工作。

村民迁至安置区,沉陷耕地“以租代征”

煤矿开,土地陷;村难居,百姓迁。毫无办法又势在必行,淮南采煤沉陷区内,搬迁安置是头等大事。

顾桥煤矿采区内,那些塌陷的、东倒西歪的、浸入水中的八里村、北樊庙村、张童村、童郢村、黄湾村,如今成了十公里外的“八里新村”、“北樊庙新村”、“张童新村”、“童郢新村”、“黄湾新村”。楼房是新的,村庄的名字是新的,人还是从前村里的那群人。

2011年,村民郑瑞龙从顾桥镇黄湾村搬到了现在的“黄湾新村”,还是在同一个镇。老家出现塌陷已有10余年了,最早也是地面下沉,后来屋子出现裂缝。在搬迁之前,郑瑞龙已经不敢在原来的屋子里住了。一年中的多数时间,他在外打工,偶尔回来,宁可花钱住在镇上的旅馆里,也不回那栋墙体开裂的“危房”。

后来住进了安置区,郑瑞龙的感受是:很失落。“世代居住的村子说没就没了,心里面还是有很多不舍,很怀念那种在院子里种果树、种菜的时光,现在,没有院子了。”

故土难离。有人一辈子种地,习惯了,还经常回到那些尚未被水淹没的土地上,接着种地,“能累一天是一天”;有人回去上坟,只见一片“汪洋大海”,墓地已淹没不见,就在“大陆”边遥遥望着墓地所在的方向,直掉眼泪。

很多村民都觉得,搬到新区后,“不像是自己的家,不能算回事儿。”耐不住的人们,珍惜土地,珍惜在土地上耕作的农村传统,安置区内,只要是片空地,就会被村民们种上果蔬。

▲搬迁安置区内,只要是片空地,就会被村民们种上果蔬。

不管村民怎么想,搬,还是得搬。王均昌介绍,2009年以来,全市安置采煤沉陷区居民16.3万人。

邱拓良向记者出示的相关材料显示,2009年9月后,淮南市政府出台了《淮南市采煤沉陷区农村集体土地居民搬迁安置补偿暂行办法》,凤台县的补偿政策由据实补偿变为人口补偿,且每两年作一次调整。自2009年至2014年,人均补偿面积由28平方米调整为30平方米,单位面积补偿标准由每平方米530元调整为每平方米820元。

王德奖进一步介绍,在搬迁安置领域,采煤企业是出资主体,政府是责任主体,乡镇是实施主体。

邱拓良说,前些年,部分沉陷区村民搬迁到了县城,“一步就到城里来了”,现在,县城已经很难征到地了,此后的搬迁安置均为在附近乡镇就近安置。

“煤炭企业确实给地方和老百姓带来了实惠,但是‘后遗症’也确实比较大,问题比较多。”邱拓良说。

损失的耕地,则由涉及乡镇和煤矿企业签订协议,采用“青苗费”补偿的办法对失地农民进行补偿。目前,“青苗费”是1800元/亩/年。邱拓良说,目前为止,“青苗费”都是按时发放。

在他看来,“青苗费”补偿方法,实际上是“以租代征”的形式。他更佳希望煤矿能以征地的形式来进行补偿,“这样能为老百姓购买失地养老保险”,同时他又承认,若要一次性征收土地,采煤企业肯定出不起这个钱。

沉陷区治理,1平方公里平均花费1亿元

前些年,安徽省持续推进小煤矿关闭退出工作,淮南地区的数十座小煤矿悉数关停,此后,几家大型国有矿业集团掌握着当地的煤矿开采。

由于当地政府无力对这些矿业集团的开采进行干预,加上“支持国家能源建设”的必需性,淮南陷入了“边采边沉,边沉边采”的治理困境。

相关工作人员介绍,2009年之前,对于沉陷区的治理都是采煤企业的自主行为,“而且都是口号性的、原则性的”:2009年,安徽省政府在淮南设立了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办公室,淮南市才开始对沉陷区进行系统性的修复。

王均昌说,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的难度很大,近年来,淮南把沉陷区综合治理作为全市的重要民生工程和发展工程来抓,积极作为、先行先试,努力把采煤沉陷区建成开发区、区和希望区。

记者获取的相关数据显示,自2009年以来,淮南投入生态修复资金26.4亿元,仅治理沉陷区26平方公里,平均每平方公里的治理费用超1亿元。

淮南沉陷办生态修复科科长张代海告诉记者,地下矿井彻底结束开采前,沉陷区无法稳沉,不具备生态修复的条件,“大面积修复可能要等到三四十年之后才能进行,现在只能进行准备期的事情。”

张代海同时称,“淮南采煤沉陷区进行复垦的难度很大,沉陷面积大、深度深,一下子塌陷一大片,有的地方塌陷深度十几米。去哪儿找资源复垦?这是不具备条件的。”

正在治理的区域,主要位于稳沉区和基本稳沉区。

淮南东辰生态园所处的地区,原来是潘集矿区,地下的煤采空后,形成了3.2万亩沉陷区。很长时间里,这里都是一片湖泊。

2007年,一家国企开始对其中200公顷的采煤沉陷区进行科学治理改造,开展土地复垦、水产、禽畜养殖、林业种植,在修复矿区生态环境基础上,加大休闲旅游开发。生态修复采用“深挖浅填”的方式,水层浅的地方,用采煤过程中产生的矸石进行填埋;深的水区,就修整成湖泊。用了十一年,花费超过一个亿,才修复了其中的一部分。

▲淮南东辰生态园,原是采煤沉陷区,自2007年开展生态修复。图为生态修复后复垦的土地。

始建于1903年的大通煤矿,则是淮南历史最悠久的煤矿。2007年彻底闭坑后,淮南政府有机利用废弃矿区、沉陷区、沼泽地、山坡地及原有树木,重建受损的矿山生态系统,新建园林生态景观,打造了舜耕山湿地公园。

但其他大部分采煤沉陷区尚未稳沉,无法进行综合治理,“没有稳沉,治了也白治”,政府和村民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开展光伏发电、养殖等,“制造一点效益。”

从张童村搬到张童新村,八年了,王广勇已过六旬。他说,做梦也想不到地下会被挖空,做梦也想不到会搬到这里来。

▲过去的村庄变成一片水域,图为一名村民回到被地下水淹没的村庄打渔。

来源:红星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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