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1日星期一

胡平:法轮功为什么能强化忍的精神

作者:胡平,文章内容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8)关于“忍”

这就涉及到的“忍”字了。陈奎德指出:法轮功在中国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影响,“很突出的与其他教派不同的就是那个忍字”。固然,忍字在文化中也是源远流长的,“但它专门作为一个中心教义提出来,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恐怕是很起作用的,满足了相当大一部分中国人的精神需求”。龚小夏对“忍”字作了很精辟的说明。她说:“在法轮功的教义里,能‘忍’的一方才有‘真、善’的资格”,“对于小人物的平民百姓来说,一个‘忍’字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意义”。“忍,不再是忍气吞声的卑微,而成了居高临下的宽容。被动的忍变成了主动的忍,忍字令弱者在精神上成为强者”。

我想对“忍”字再做一些补充。这里有很多问题。乍一看去,法轮功的“忍”和的精神胜利法很有些类似,那么,两者有没有区别?忍本身是不是一种德性?尼采认为基督教道德产生于怨恨,怨恨和忍有共同之处。尼采批评基督教道德是弱者的道德,是奴隶道德。这种批评有没有道理?克拉科夫斯基(LeszekKolakowski)反驳尼采:既然基督教道德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可见弱者其实不弱。那么弱者的力量从何而来?所谓信仰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信徒常常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坚定和勇气?在科学昌明、理性发达的今天,为什么还有宗教?这次镇压法轮功,最后可能导致什么后果?以及如此等等。这些问题,我将在下篇论及。

(9)法轮功为什么能强化忍的精神

在中国传统文化──甚至包括共产党文化──中俯拾皆是,国人耳熟能详,用不著李洪志再来发明创造。可是,许多法轮功学员确实表现出比常人更强的忍的精神,并坚称是法轮功、是李老师教会了他们“忍”。这又当作何解释呢?我以为至少有如下几个原因:首先,加入法轮功的人,大多数原来就老实本分,能忍善忍。唯其如此,他们才最容易被法轮功所吸引;一旦加入之后,又强化了他们固有的气质倾向。就象加入桥牌俱乐部的人,牌瘾比别人大,牌技比别人高,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其次是练功行为的陶冶作用。实践忍字,可从培养一种平和的心境入手。而培养平和的心境,又可从练习一套身体的动作入手。我们知道,在人的身与心之间,可以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实用主义创始人皮尔斯(CharlesSandersPeirce)讲到过制怒的办法。他说,人一发怒,心理反应会引起身体反应,你的眉毛紧锁,双肩耸起,心跳加速,肌肉紧张;如果你想化解怒气,那不妨反过来,有意识地舒展双眉,放下双肩,深呼吸几次,让肌肉放松。试试看,你不是发现你的怒气比原先小了、弱了吗?这就是身体反应引起心理反应。中国气功(软气功,包括法轮功)的动作舒缓从容,它还要求练功者放下杂念,因此,练法轮功能使人心气平和(当然,不是所有的身体动作都能使人心气平和,譬如拳击就不会)。心气平和了,忍也就比较容易了。再有,法轮功成员不仅练习一套身体动作,而且还习诵大法,修练心性,有自己的一套省思和修养方式。其形式和基督教的祷告、礼拜,和儒家的修身养性,“每日三省吾身”──你也许还会联想到文革中的天天读、斗私批修──都有些相似。在紧张繁忙的红尘俗世中,人们若是肯自觉地挤出一定时间专门在修好自己这颗心上下功夫,在如何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上下功夫,比起那些一头扎进万丈红尘中,有时间就打麻将唱卡拉OK,从不凝神静思,从不反观自己灵魂的人,无疑会变得胸襟开阔些,对现实生活中的利害得失表现得超脱些。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里写到:“在美国,每星期的第七天,全国的工商业活动好象完全停顿,所有的喧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人们迎来了安静的休息,或者毋宁说是一种庄严的凝思时刻。灵魂又恢复了自主的地位,并进行自我反省。在这一天里,市场上不见人迹,每个公民都带领自己的子女到教堂去,在这里倾听他们似乎很少听到过的陌生的布道讲演。他们听到了高傲和贪婪所造成的不可胜数的害处。传教士向他们说,人必须抑制自己的欲望,只有美德才能使人得到高尚的享乐,人应当追求真正的幸福。他们从教堂回到家里,并不去看他们的商业帐簿,而是要打开圣经,从中寻找关于造物主的伟大善良,关于上帝的功业的无限壮丽,关于人的最后归宿、职责和追求永生权利的美好动人描写。美国人就这样挤出一点时间来净化自己,暂时放弃其生活上小小欲望和转瞬即逝的利益,而立即进入伟大、纯洁和永恒的理想世界的。”假如说托克维尔对“宗教信仰是怎样时时使美国人的心灵转向非物质享乐的”描述是正确的,那么,法轮功是不是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呢?第四,道德主要是实践的问题而不是理论的问题,实践道德主要靠意志的作用而不是靠理性的作用。所谓靠意志,就是下决心。一般人常常感到自己的决心不够,于是就需要从外部引进权威。对于发布道德律令而言,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谁在说。同样一句话,老师讲就比同学灵,长辈讲就比同辈和晚辈灵。摩西十诫若非出自摩西之手,冠以耶和华之名,对希伯来芸芸众生就没有那么大的效力。很多人读李洪志的书,最不能接受的是作者自比神灵,唯我独尊的架势,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对于那些渴求权威指引、鼓励和管束的人,是不是正因为《转法轮》这种自比神灵、唯我独尊的架势,反而才更有力地影响他们的意志,从而影响他们的道德行为呢?

(10)法轮功的宗教性作用

第五,在社会不公、道德沦丧的时代,一班老实人、本份人,在生活中吃亏受气倒还在其次,更令人心气不平的是,他们发现自己的老实本份非但没有受到周遭舆论的称赞,反而被视为愚蠢、呆气、傻冒,反而被嘲笑、被孤立。因此,他们比别人更需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更需要彼此抱团,互相肯定,互相鼓励。正因为他们在现实中得不到鼓励,因此他们比别人更需要从幻想中得到支持,也就是说,他们更需要神话,更需要宗教。法轮功使这种人结合成一个团体,并且为他们提供了一套神话,于是他们就不再感觉孤单弱小,低人一等,相反,他们会感到自己在精神上达到更高的境界,他们觉得自己有了强大的靠山即精神资源。这样,他们就更有决心、更有勇气去坚持他们的道德理想。具体讲到忍字,忍字的含义很多,一般人主张忍的出发点也各不相同。“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成语告诉我们,忍者并不是为了忍而忍,忍者之所以能忍愿忍,是因为他们有著别样的追求,更大的追求。常识也告诉我们,要想生活得幸福,就必须节制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它们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之内;要想获得持久的、更大的幸福,就必须放弃或牺牲许多暂时的享乐。宗教劝人向善也是用的同样的道理,只不过它把目标向后推移,把人们做牺牲的报偿放在来世,而不是放在现世。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一个人肯忍让,肯吃亏,他通常都能够赢得众人的赞扬和好感,到头来自己往往也并不吃亏。所谓“本份本份,总有一份”,就是说的这层道理。因此在正常的社会里,一班老实人本份人并不难坚持老实本份,更何况当老实人本份人还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满足。可是碰到社会不公、世风日下的时代,当老实人本份人就很困难了。他们发现,那些不老实不忠厚的人不但活得更滋润,而且还被众人所羡慕称赞,自己一辈子老实本份,结果一辈子困窘,连应得的一份都得不到,连已有的一点都在失去,还要被别人嘲笑讥讽。由于他们在现实中得不到回报,连精神上的回报也得不到,所以他们就会灰心,就会动摇,就很难再坚持忍下去,许多人甚至同流合污。在这种情况下,宗教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一个人信仰宗教,他就可以对现实中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不太计较,因为他相信他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得到足够的回报。法轮功与此类似。李洪志说:“圆满得佛果,吃苦当成乐”,“吃得世上苦,出世是佛陀”。这两句话和那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很类似,不同之处在于,后一句话把吃苦的报偿放在现世俗世,前两句话却是把吃苦的报偿放在来世出世,放在常人肉眼难以观察得到的一种境界。法轮功成员相信,唯有吃苦忍耐才能修成正果。有了金刚不坏之身这样无比美好的前景在召唤,在现实生活中为了坚持真和善而多忍一忍不是就更容易了吗?

(11)“忍”与怨恨

以上,我们讲述了法轮功为什么能够强化人们忍的精神的几条原因。不过,我们还没有对法轮功提倡的忍字究竟是什么内容,有什么价值的问题展开讨论。以下我们就讲一讲这个问题。法轮功的三字诀,真、善、忍,其意义简单说来就是:真,要做真事,说真话,不欺骗,不撒谎,做了错事不掩盖,将来返本归真;善,要有慈悲心,不欺负人,同情弱者,帮助穷人,乐于助人,多做好事;

忍,在困难时、屈辱时,要想得开,挺得住,不怨不恨,不记不报,能吃苦中之苦,忍常人不能忍之忍。在这三字诀中,真和善都好理解,好接受,“忍”字就要复杂一些了。龚小夏指出,一个忍字给法轮功成员的生活带来新的意义。忍,不再是忍气吞声的卑微,而成了居高临下的宽容。这两句话使人想起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在《论道德的谱系》一书中,尼采对所谓基督教道德的根源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分析。尼采把基督教道德称作奴隶道德,它产生于怨恨精神。深受压迫者由于无能反抗,故而心怀怨恨,然而借助于一种迂回的、狡诈的方式,他们由怨恨创造出一种新的价值,发明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从而使得怯懦屈从一跃而成为善良与宽恕。按照尼采,生活本来是优胜劣败,弱肉强食。胜就是优,败就是劣,强就是好,弱就是坏;这就叫主人道德,也是真正高贵的道德。可是基督教把这种价值观来了个颠倒。因此,“就其本质来说,基督教是一场反向运动,是一场反对高贵价值的伟大起义”。尼采写道:“奴隶在道德上反抗伊始,怨恨本身变得富有创造性并且娩出价值,这种怨恨发自一些人,他们不能通过采取行动做出直接反应,而只能以一种想象中的报复得到补偿。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从反方向寻求确定价值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奴隶道德的形成总是需要一个对立的外部环境,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场,这种行动从本质上说是对外界的反应。”“不报复的无能应被称为‘善良’,卑贱的怯懦应改为‘谦卑’,向仇恨的对象屈服应改为‘顺从’(根据他们对一个人顺从,这个人吩咐他们屈服,他们称这个人为上帝)。弱者的无害,他特有的怯懦,他倚门而立的态度,他无可奈何的等待,在这儿都被冠上好的名称,被称为‘忍耐’,甚至还意味著美德;无能报复被称为不愿报复,甚至还可能称为宽恕(“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他们还在议论“爱自己的敌人”──而且边说边淌汗”。

参照舍勒(MaxScheler)对怨恨的分析,我们可以把价值的颠覆这一过程看得更清楚。舍勒本人并不赞成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他并不认为基督教道德的基础是怨恨。不过他沿袭了尼采对怨恨的分析思路并深入发挥。如众所知,人受到欺侮,几乎本能地会进行反击和防卫,但是如果你相对弱小,考虑到直接作出反抗会失败,人就会强行隐忍,把直接的反击冲动和防卫冲动转化为报复冲动。舍勒指出,报复冲动不是主动的、进攻性的,而是被动的、反射性的。人只有先受到欺侮,而后才会产生报复冲动。舍勒提醒我们:报复和反击、和防卫不同。你一拳打来,我立即用拳头挡住,这叫防卫;你打我一拳,我马上回你一脚,这叫反击。反击和防卫都是指当下做出的反应。报复、报仇,则是指那种在时间上已经被延后而做出的行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就揭示出报复感的这种时间特性。由报复冲动或曰报复感产生了怨恨。怨恨是一种心态,一种强行压抑某种情感波动或情感冲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心态。心怀怨恨是很痛苦的,是心灵的自我毒害、自我折磨。平常我们说的“忍”字,含义很多,其中之一就和怨恨很接近,忍就是心怀怨恨的意思。“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本来是要刺伤对方的,但因为你把它暗藏在自己的心中,它首先刺伤的是你自己。除非哪一天你把刀抽出来刺伤对方,一解心头之恨,否则,这把刀就总是插在你心上,令你的心时时在滴血。心怀怨恨既然是如此痛苦,人不能不想办法克服这种痛苦。克服的办法只有三种。一种是报仇雪恨。一种是遗忘。这是一种特殊的遗忘,一般的遗忘是不经意,这里的遗忘却必须是刻意为之,是刻意的遗忘。这种特殊的遗忘是十分困难的。人只能努力地、刻意地记住一件事,人怎么能努力地、刻意地忘记一件事呢?你努力地想忘记一件事,这本身就意味著你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当你拼命地想忘记一件事,你就是正在惦念著这件事,所以,努力地、刻意地遗忘本身是自相矛盾。由此可见,如果你想刻意地忘记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转移,是赶快把精力投向别处,努力让别的事情占据你的心(治疗失恋的最好办法是赶快再恋爱,跟谁都行)。关于刻意的遗忘,还有很多话可说,眼下暂且到此为止。我这里重点要讲的是第三种克服怨恨的办法:那就是价值的颠覆与价值的创造。你受到欺侮又无力报复,你只好忍。在这里,忍的意思就是怨恨,就是意图报复;然而,法轮功说的“忍”却刚好相反,法轮功说的“忍”恰恰是指不怨不恨,不记不报。这怎么做得到呢?除非你把屈辱不再看成屈辱,把伤害不再看成伤害,把吃亏不再看成吃亏。吃不著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吃不著更好。圆圈画不圆何必懊恼,“孙子才画得圆呢”。挨了打气什么,那是“儿子打老子”。阿Q的精神胜利法看上去十分可笑,可是,倘若阿Q要想受了气而不生气,还要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不实行精神胜利法──也就是把正负价值加以颠倒──又怎么办呢?

(12)基督教道德与阿Q精神胜利法

象尼采所说的基督教道德,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挨了别人的打,不敢还手,就说是“儿子打老子”。不过认真说来,两者并非一回事。首先,阿Q的精神胜利法纯粹是自欺。阿Q的“儿子打老子”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偶尔不注意说的声音大了,让对方也听见了,对方一定要回过头来再打他一顿,还逼著他改口说是“老子打儿子”。阿Q则照例求饶,挨了打不说,还要自己骂自己。阿Q从不敢公开地坚持打人就是“儿子打老子”这条原则。他既没有颠覆旧价值,更没有创造新价值。其次,阿Q欺软怕硬。自己挨了强者的欺负不敢反抗,遇到比自己更弱的人(如小尼姑、小D)又要去主动挑衅,去欺负别人──这时候他就不说什么“儿子打老子”了。阿Q这号人,遇著狼是羊,遇著羊是狼,双重标准,毫无原则,十足的机会主义。阿Q的精神胜利法,看上去象是在把一种怨恨转化为一套价值,其实够不上。

如此说来,阿Q的精神胜利法本身沦为笑柄,主要错在阿Q本人并没有真正地坚持它。如果阿Q坚持打不还手,坚称打人就是儿子打老子,你再打我也不改口,我们能不对阿Q生出几分敬意么?据我所知,很多人本来对法轮功不屑一顾,嘲笑有加,可是,当他们看到,就在法轮功遭到当局泰山压顶式的镇压时,仍有不少学员前赴后继,任你抓任你打而不改其初衷,他们再不嘲笑了,他们不能不对法轮功刮目相看。

(13)弱者的英雄主义

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忍、忍耐、逆来顺受,到底是不是一种美德?“忍”的确是一种美德。逆来顺受通常被视为贬义,其实未必合适。逆来顺受的“顺”,不仅是指不积极反抗,而且还是指一种从容的、坦然的态度。逆来顺受是指用从容的、坦然的、不失尊严的方式接受苦难,接受逆境。这难道不是一种德性,不值得尊敬么?不错,你可以说忍耐是无奈,是无能。可是,当一个人处于软弱的地位确实无能反抗时,你说他该怎么办呢?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佛兰克(ViktorE.Frankl)说:“人在陷身绝境、无计可施时,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以正当的方式即光荣的方式忍受痛苦了。”逆来顺受并非象一般人所想的那样纯粹是消极的。佛兰克说:“忍受,至少在坦然正视真正的命运所带来的痛苦这种意义上,就其本身来说便是某种进取,而且是人所具有的最高的进取。”他还引用歌德的话──“没有哪种情况人不能够或者通过进取或者通过忍受而使其高尚起来的”。为什么逆来顺受竟然可以是一种进取呢?因为压迫者不仅想显示他们在力量上的优势,更想显示他们在精神上的优势。然而,精神上的优势不同于力量上的优势,力量上的优势可以强加给对方──“三军可以夺帅”,精神上的优势却必须对方的承认,“匹夫不可以夺志”,只要匹夫自己拒绝交出自己的志,你的精神优势就无从建立。压迫者无非是想通过力量上的优势确立其精神上的优势。他们力图让你也承认他们的逻辑──强权就是真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爷。简单地说,压迫者就是一心想看到你磕头讨饶,“承认错误”,而你却就是不磕头讨饶,就是不承认错误,这意味著你就是不吃他们那一套,你拒绝他们的那套价值观,不承认他们在精神上有什么优势。这就让他们受不了。共产党搞迫害,从来不以迫害本身为满足,它一定要受迫害者自己“承认错误”,因为它知道,如果对方坚决不承认错误,那么,不管它把对方折磨到什么地步,它还是没有成功,在精神上,它还是失败了。

常听人这样反责法轮功:你们不是主张忍吗,为什么一见当局批判和取缔就忍不住要上天安门要“包围”中呢?提出这种反责的人自以为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逻辑上挑出了对方的错误,其实,这种反责本身才是犯了逻辑错误。忍不是放弃不是投降,忍的前提是坚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为忍,“骂不还口”是说不回骂,不是说不解释,不说明,不申辩。法轮功用公开练功与和平情愿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坚持,这完全没有超出“忍”的范畴。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忍”决不是纯粹消极的,“忍”也是一种进取。马克思批评宗教用幻想中的安慰代替现实的抗争。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信众在宗教的鼓舞下坚持自己的一套人生价值,拒绝认同压迫者的强权逻辑,不肯同流合污,这种行为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抗争吗?尼采认为基督教道德是奴隶道德,是人生斗争中的弱者、失败者,出于对强者、对胜利者的嫉妒和怨恨而发明出来的一套理论,是枯枝对于生气勃勃大树的造反。这就怪了,克拉科夫斯基反问道:这种脆弱的嫉妒怎么能打败茂盛大树的强大活力而取得胜利呢?既然弱者、失败者能够成功地把自己的价值观加给世界,可见他们并不弱,可见他们并没有失败。而按照尼采的理论,世界是实力的世界,胜就是优,败就是劣,强就是好,弱就是坏,那么,基督教正是胜利者,因而也就是强者,是优秀,是好,是正确。这岂不跟尼采把基督教徒看成弱者和失败者的前提正好相反么?顺便一提,当年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引进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生存斗争,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其实严复曲解了赫胥黎的本意。赫胥黎原著的标题是“进化论与伦理学”,那正是要揭示人类社会中不是只有生存斗争,弱肉强食,而且还有仁慈关爱,有扶弱抑强。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基督教道德、法轮功的忍,其实都未必是基于怨恨,也不是阿Q精神胜利法,尽管它们都很容易被后者冒充,被鱼目混珠。谈到价值的颠倒与创造,其实,价值不是可以随意颠倒的,也不是可以随意创造的。价值不是被创造的而是被发现的。不是我想说什么是好什么就是好,除非那个什么本来就是好。

(14)忠厚与懦弱

但是在中文里,“忍”字不只是忍耐、忍受之意,而且还有忍让之意。如果说上面讲到的忍、逆来顺受都有被动的一面,那么,“忍让”就是主动的了。我们知道,大部分法轮功成员并非来自受压制受迫害的阶层。如果说他们后来在当局的高压下表现出超常的忍耐精神牺牲精神,但是那并非他们当初修练法轮功的初衷。法轮功运动本来不是地下运动,不是反对运动。法轮功成员不是为了受苦受难为了牺牲才去练功的。实际上,当初这些人被法轮功所吸引,被忍字所感动,他们所理解的忍字主要是忍让的忍。我上汽车不争抢座位,不是我没有争抢的能力,而是我不愿意去争抢,我愿意先人后己。两个人争论问题,你开口骂我,我不回骂。不是我不会骂人,也不是我害怕我一回骂你会骂得更凶,还可能动手打,我不是害怕骂不过你,打不过你。我不回骂是因为我认为骂人不对,我不能以错对错,你骂我你不对,我若回骂我也不对了,所以我忍了。这就是俗话说的“不和你一般见识,”因为我有我的见识。我不接受你的见识即价值观,我不认为能骂能打就是优越。我认为我的见识即我的价值观才是正确的,人不应该骂人打人。从表面上看,我的表现好象是无能,是怯懦,是窝囊,所以有“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一说。但那也证明了某些人貌似无能、貌似怯懦的表现其实是出自忠厚,出自善良,出自有所为有所不为,出自内在坚强者的宽宏大量。主动的忍让和被动的忍受是不相同的,但两者也很容易相通。一个人越是相信自己是好人,相信自己做的是好事,他就越是能以坦然的、从容的态度对待逆境,对待压迫。

(15)超世俗运动的特点

如上所说,“忍”本来可以是指怨恨,指报复心理,但法轮功的“忍”却是要你不怨不恨,不记不报。这未免强人所难。就算我们在理论上接受了这种说词,在实践中也很难照著去做。我们很难在屈辱面前不记恨,很难在高压之下不屈服。象其他宗教一样,法轮功对此有它的一套奇特的办法。《转法轮》里写到:“在这个宇宙中有个理,叫做不失者不得,得就得失,你不失,要强制你失。谁起这个作用?就是宇宙这个特性起这个作用,所以你光想得不行。怎么办呢?当他骂别人、欺负别人的时候,他就会把德扔给人家;而对方是属于委屈的一方,失去的一方,遭受痛苦的一方,所以就给他补偿。他这边骂他,随著他一骂的时候,就从自己的空间场范围之内飞走一块德,落在人家身上。他骂得越重,给人家的德越多。打人、欺负别人也是一样。”如果你相信在宇宙间果然存在这么一种理,得就是失,失就是得,利就是害,害就是利;那么,你计较利害得失的方法就和常人完全相反,你对待利害得失的态度也就和别人都不一样了。这是最直截了当地把原有的价值来了个颠倒。按照这种价值观,好人就不怕受欺侮受损害了。只要他是做好事当好人,他一定能善有善报,而且这个报偿还不是远在未来,这个报偿就在当下,你在失的同时就已经有所得。怪不得有的法轮功成员在被警察拳打脚踢时不但不求饶不认错,反而说“谢谢你了,谢谢你了”。一位大法学员写道:“通过学法明白德是非常珍贵的,我们修练人用这个德是来长功的,而对于常人是福报。”最近,自己也承认,自从去年夏天明令取缔打击法轮功以来,法轮功的抗争活动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尽管当局的手段极其残酷血腥,先后有好几万人被拘押,有的判刑高达十八年,被残害至死的就有十余人,据说还有密令叫警察可以把人朝死里打,但是仍然有许多大法成员不怕牺牲,前赴后继。应该说,这种英勇精神是和法轮功信仰有关系的。共产党搞迫害,说到底,无非是利用人的趋利避害之常情,可是虔诚的大法成员对利害得失的观点刚好与常人不一样,他们把吃苦当成快乐,把迫害当成考验,把牺牲视为成正果,因此你那些办法在他们身上就不灵,而且适得其反,反倒激起他们前赴后继,越是艰险越向前。奈何?

(16)功利与信仰

在去年夏天一次座谈会上,一位法轮功成员向我们介绍了法轮功的这套宇宙观。有个朋友反问到:照你这么说,法轮功成员其实很自私嘛。你们肯吃亏是因为你们想占便宜,想占更大的便宜,你们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这种批评当然是有根据的。事实上,这也是许多宗教的共同特点。许多宗教都是用“吃亏就是占便宜”、“吃小亏占大便宜”的说词引导和鼓励人们修德行善。就象达赖喇嘛说的:“如果你试著克服自私的动机并发展对别人更多的慈悲,最后你将获得比本来还多的利益。所以,有时候我说聪明的自私人应该这么做。”中国人信宗教的也许不多,但信的却著实不少,尤其是在过去几十年间。我们对历史的态度就很有些宗教的意味。我们坚信历史是进步的,是有意义的,坚信历史的发展是有客观规律的,人类社会必将走向某一美好的终点。这个发展趋势、发展方向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不可阻挡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出于这种信念,我们只要选择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边,我们就不怕受委屈受诬蔑受迫害,因为我们坚信“历史是公正的”,“历史会还我们清白”,“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我们遭受失败而不灰心,因为我们坚信“历史站在我们一边”,因此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即便我们牺牲了,我们也坚信“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精神将长存青史,永垂不朽。正象波普(KarlR.Popper)早就指出的那样,信奉历史决定论实际上是信奉未来的强权即真理,实际上仍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以成败论是非。信奉历史决定论也大有“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嫌疑。你投身于正义的事业,虽然它眼下还很弱小,但是你坚信它必定要胜利。如此说来,你投身正义的事业很可能就动机不纯,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出于对胜利的渴望:你想站在未来的赢家一方,无非取了点提前量;你想在未来胜利者公司里占据更大的股份,充其量是风险投资。这和宗教以天堂或来世的名义引导人们在现世在今生吃苦受难不是很相似吗?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第一,一般人做好事,首先是因为他认为做好事是正确的,是应该的,并不是为了求得回报。一般人也都知道,美德的报偿,至少有一部分就在于自身。我拾金不昧,交还失主,我从这一行为本身就得到快乐,得到满足,我并不指望从失主那里取得回扣,要是贪图回扣,我当初就干脆拾金自肥了。可见,一般人做好事,首先是出于好心,出于对他人、对世界的关爱。其次,一般人希望好心有好报,未必都是因为自己做了好事贪图回报,更重要的是出于追求公正的愿望。我们希望世界是公正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显而易见,以上两点和通常所说的自私自利并不相干。我并不认为依靠宗教精神修德行善的人都是为了取得幻想中的报偿。托克维尔说得好:“我不相信宗教人士的唯一动力是利益。但是,我认为利益是宗教本身用来指导人的行动的主要手段,并确信宗教之所以能够抓住人心和广为流传完全有赖于此。”宗教的意义何在?宗教把世界、宇宙合理化,道德化。宗教向我们担保,冥冥之中有定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给予软弱的人们在不公正的现实社会里坚持洁身自好以巨大的精神支持。当然,我们都承认,“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才是最高尚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是最高尚的。但是对于大多数人,你要是对他们说:“耕耘吧,耕耘吧,收获是不会有的,或者是毫无把握的”,他们也许就没有勇气继续耕耘了。日常经验告诉我们,凡是由于坚定信赖每种事物都被最终地赋予某种意义这样一种有目的秩序的人们,都能更好地作出准备经受住命运的不可避免的打击,而不至于陷入绝望。什么叫宗教?詹姆士说:“如果要人们以最广泛最概括的语言表述宗教生活的特征,那么人们可以说,宗教生活由这一信仰组成,即存在一个不可见的秩序,而我们的至善则在于使自己与这个秩序协调起来。”法轮功坚称宇宙间存在著“失就是得,得就是失”的理,因此,人们吃亏受委屈都绝不是无谓的、徒然的,都是能够得到补偿,得到回报的。这就有助于其信众坦然面对逆境,不屈服,不灰心,不绝望。

(未完待续)选自:法轮功现象



via 胡平:法轮功为什么能强化忍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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