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国野叟
汴京皇城大殿内,文武百官,贵胄亲王,个个桂冠华服,锦衣玉食,台阶之下,三五歌姬,唱着河朔小调,此乃右丞相颜盏世鲁的精心安排,同样的曲子,几个时辰之后,要在城墙上重新演奏一次。听说这样做,一是可以提振守城士气,提醒己方军士不忘收复失地;二是曲子传到蒙古军中,可以勾起敌方士兵的思乡之情;实际上,这不过是借故讨好皇帝,顺便牵线搭桥,让京城守备官兵与宫廷内侍歌姬搞些皮肉交易,又可趁机大捞一笔。
然而这一天,金国皇帝完颜守绪,眉头紧锁,双目无光,呆坐在鹿角椅上,看起来对这些浓妆艳抹的歌姬并不感兴趣。于是颜盏世鲁,冲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唱了,待歌姬全部退去,才笑着拱手上前,说道:
“禀陛下,有喜讯,前日探子来报,托雷已被我军围于三峰山谷地,相信我军不日即可克敌制胜,大捷而归!”
完颜守绪一听到“大捷”二字,似来了些许精神,慌忙问道:
“打胜仗了?朕……朕可回中都了?”他几次三番将要起身,却又因身体沉重,不由自主地坐回到椅子上,连那肥胖而硕大的身躯也激动得颤抖。
“我大金……咳咳……大金中兴指日可待!”完颜守绪本想励精图治有所作为,他即位时,内忧外患皆剧,是以改革图强,启用汉臣言官,自退守南京后,念兹在兹的皆是北归中都,复兴大金。奈何时势所迫,蒙古崛起已然势不可挡。
兵部尚书李蹊,进步上前,启奏道:
“两军战毕,胜者传信千里,谓之捷报;如今大军压境,窝阔台亲自督战已渡过黄河;斡陈那颜据关河之东,随时可能进犯;托雷取道宋境沿汉水直奔汴京而来,若非此前急调京畿、潼关之一十五万精兵强将火速前往均州,何来今日三峰山之阻击?且两军方才接战,郑州却已沦陷,京畿各地防务空虚,潼关通路均被截断,守军仅可据城自保,京城以东全赖完颜白撒大人坚守卫州新城河口 ,颜盏丞相口中之大捷是否言之过早?”
颜盏世鲁听后顿觉十分难堪,怒道:
“尚书大人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恒山公武仙当年经略真定,遥领中京,斩杀敌将史天倪;芮国公完颜合达曾护送公主,又曾于梅林关大败宋军,何等骁勇?⋯⋯”
李蹊未等他说完,便打断道:
“丞相果然是通晓军务,不知丞相可知目下军粮还剩多少?”
“这⋯⋯呃”,颜盏世鲁无言以对,大殿内也都鸦雀无声。
“粮食还有多少?”大金皇帝完颜守绪急切地问道,可无人敢答话。
“到底还有多少!!”完颜守绪本就脾气火爆,见无人应答,额露青筋,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咯咯作响。
大司农侯挚,出列上前,朗声道:
“为纾困,此前已往禹州、郑州送出四十万石粮草,另有四十万石送去了归德府和卫州新城,现开封府一十二处官仓,米、粟、稻、谷,尚余两百万石,并南京城内民间八家联名商号,亦可凑出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如此算来,仅够京城军民支应两个月。如今关中宝地尽失,蒙人所过,烧杀焚掠,加之连年水患,地无人可耕,人无地可居,来年口粮亦不知从何而出。”
完颜守绪听后,看着颜盏世鲁,苦笑三声,什么也没说,忽将身旁侍女手中的杯盘打翻落地。颜盏世鲁想要说话,却吓得手脚发抖。
忽闻殿外八百里兵情急报:
“报!!邓州突降大雪,敌将托雷于三峰山突围,与援军汇合,我军兵马疲敝,粮草耗尽;杨沃衍、樊泽、高英战死;芮国公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撤回禹城,战至城破,力竭而亡;恒山公武仙、移剌蒲阿二人去向不明,生死未卜。”
众人闻讯皆惊,未得喘息,又来急报:
“报!!斡陈那颜突然向西进发,卫州守将掘毁河堤,岂料水淹南岸,新县以南二十四里一夜尽毁。失地农人无家可归,流民倍增,涌向京城,现大半已至城外。”
“啊?!”完颜守绪闻讯后惊得滚落座椅。左右侍婢内臣近监,慌忙将其搀起,他定了定神,扶着栏杆走到殿门口,远眺京城北门,正了正衣冠,忧愤交加,道:
“这是天要亡我啊!十万精兵,全军覆灭!如今⋯⋯如今兵尽粮绝,岂有命乎!”言罢连咳带喘咯出血来,溅在汉白玉石柱上,转身环视殿内群臣,半晌没有说话,而后问那传信卒子:
“新城守将完颜白撒现在何处?!”
答曰:“已弃城返京,现跪于大殿之外。”
“哦⋯⋯那就让他在外面跪着吧⋯⋯”完颜守绪强忍着胸口剧痛,回到殿内进了杯茶,漱了漱口将瘀血吐得干净,便瘫坐在椅子上,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众卿家可有良策?”再开口,已过半晌,但无人答话。
“呵呵⋯⋯哼哼,朕,怕是真快要成亡国之君了”,完颜守绪哀叹道。
左丞相完颜赛不打破沉寂,道:“臣斗胆进言!”
“讲!”
“一个字——粮!”完颜塞不回话道,皇帝听后不解。
完颜塞不,继而续道:
“京城官员私设谷仓,哄抬粮价,十之有九!且未计入府库官仓,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颜盏世鲁听后按耐不住,阴险地打断:
“相爷所言,颇有玄机啊,莫不是相爷自己也私设粮仓?”
完颜塞不没有理会,倒是大司农候挚,手提官帽,跪而奏曰:“恕老臣直言,杀几个一二品的高官,即刻开仓放粮,则燃眉之急可解,京城至危可救矣。”
“候老,你这话什么意思?!”颜盏世鲁恶狠狠地瞪了候挚一眼。皇帝知道完颜赛不和候挚所指,他看了看群臣,颜盏世鲁目光闪烁,另有几人也不敢抬头。这时,兵部尚书李蹊,道:
“皇上,京城九门外,一早发生骚乱,有人分粮将事情平息……”
“派粮的是什么人?”皇帝问道。
“几个江湖异士,臣查问后得知,均是上党公府中的宾客。”李蹊答道。
“上党公?张开啊,他哪里得来的粮食?”皇帝想了想,又问。
“据闻,用得是张大人自家的私粮,加上向朋友借的,前前后后共计五万石粮食。”李蹊为人处事素来严谨,他只说“朋友”,却不提何名何姓,是为了不想多生事端,上党公张开本是金国汉人,当年宣宗剿匪全仰赖张开等人,故此被宣宗封为上党公,虽享一时盛名,也结交各路草莽,只是近年山西河北已尽数失守,张开与旧部失散,只能留在京城,与庶民无别,此外李蹊也顾及了皇帝的颜面,实际上他早已查到,城外分粥所用的米,乃是籼米,均产自岭南。
“哦……想不到,到头来居然还是张开,救了朕的急。”皇帝感叹道。
完颜赛不顺水推舟,接着启奏:
“臣亦知晓此事,尚书省令史‘元好问’也曾进言,称城外聚集之流民数以万计,若不开门发粮,恐生民变。陛下可曾记得正大年间剿匪所耗之库银军饷?如今大敌压境,若再逼民成匪,实在自寻死路。为今之计,缴官家富户之粮,裹贫苦劳民之腹,安城内众人之心;缴粮、安民、守土,此三则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本朝以猛安谋克之军屯立国,原是军民同体,民富兵强之意,然近年匪患不断,皆因蠹蠡欺瞒,肆意盘剥,使军伤民,民从贼,人皆称寇乱国本,臣以为,乱国者实乃蠹蠡而非贼寇;京城之民,百万有余,陛下若能收流民,安百姓,济穷苦,以粮养丁,以丁壮军,以军垦田,使民有产,军保民,则粮可出,兵可有,上下一心,死守社稷,江山可保;蒙人长于游击,不善攻城,待其疲弊之时,陛下再号令三军,昭告勤王之师,收河南,复关中,扫东平,通河朔,再图中兴,大业可成。”
皇帝点了点头,对完颜赛不说:
“城外的流民,说到底都是朕的子民,你叫兵部匀出军粮,分些粥食给他们,至于如何安置这些人,还要想个妥当的法子,目下敌军将至,恐有奸细,开城门的事情……容后再议吧。”
“臣领旨。皇上,兵部之粮食涉及京城守备要务,臣不敢妄动,臣愿代主捐粮,施粥设铺,以示天下百姓,显大金圣主之隆恩。”
“准奏。”完颜守绪眉宇稍显宽松,他明白,这是完颜赛不要帮自己挽回民心。
颜盏世鲁心知,若当真要追究起来,自己是如何逃不脱徇私之嫌的,于是干脆借题发挥,反咬一口:
“皇上,我说这是上党公张开,结党营私,包藏祸心,存心谋反!”
皇帝有些咳嗽,他边听边呷了口茶,之后漱了漱口,吐干净,才面向颜盏世鲁问道:
“哦,那你说说他如何结党营私,如何心存谋反?”
颜盏世鲁故作慷慨之态,又有几分得意地续道:
“皇上,微臣不忍圣上操劳,命人作曲,犒劳守城官兵,所为的也都是大金安危,可是他上党公张开,不过是个汉人外臣,在京挂职已经是皇恩浩荡,偏偏不务正业,结交江湖匪类,在府中豢养门客,如今又借分粮以聚众,这分明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嗯,我没记错,张开是先皇在位时受封的吧?”皇帝再问。
“……”颜盏世鲁有些没明白。未等他作答,皇帝又问道:
“当年先皇封他为‘宣力忠公’时,赐姓完颜,从此便与我女真皇族同姓,他与武仙在外剿匪抗敌多年,劳苦功高,如果要谋反叛,大正年间他做宣抚使时,掌握地方生杀大权,随时随地都可以反,是吧?”
“……是”,颜盏世鲁低头附和。
皇帝没有再看颜盏世鲁,转头唤吏部尚书:
“完颜奴申。”
“臣在!”吏部尚书完颜奴申回话道。
“念!”
完颜奴申拿出奏折,朗声道:
“吏部郎员杨居仁、斜卯爱实,启奏弹劾左丞相颜盏世鲁,颜盏世鲁居丞相之职八年之久,不通政务,庸碌无为,常与民夺田争利,今患难之际,中兴受阻,未见其建树,应罢免相职。其所涉之罪责如下:一、大正年间,索贿……”而后,完颜奴申将八年来,颜盏世鲁所涉贪腐渎职、夺产侵占的事情一一列举,皇帝听到后面实在有些不耐烦,只丢出句:
“准奏!”
颜盏世鲁一听,面色惨白,只得俯身跪拜,赖在大殿当中,不肯离开。皇帝早已厌烦误国小人们的虚伪谄媚,哪管他哭天抢地,赶紧命人将其强拉出大殿。短暂的喧闹后,完颜守绪对大司农候挚道:
“候挚。”
“臣在!”
“缴粮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就先从……殿外跪着的那个窝囊废和颜盏世鲁的家里开始缴,只是事出紧急,你得快,今天就去办,晚了难保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不藏着掖着。”
“臣领旨!老臣定不负主上厚望”,大司农候挚跪叩领旨。
“完颜奴申。”
“臣在!”
“你跟他一起去,带着吏部的那些弹劾奏折,再给你五百近卫兵。领开封府协同办理,抗缴者就地正法!”皇帝说到“就地正法”几个字时,已近乎咆哮,大殿之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臣领旨!”完颜奴申亦跪叩领旨。
“本朝自太祖立国,至先帝南渡,已历百载,朕临危授命,平叛除奸,未尝大兴土木,枉杀罪臣,更非荒淫无道之主;朕在位十年,对内敦儒修德,均富分田,虽未治于太平,亦可得小康;对外与宋止戈,与夏修好,本欲自强,早日北归……咳咳咳⋯⋯怎料匪患日甚,吏治不彰,以致如今强敌压境,无路可退;虽此,我完颜女真,又岂能苟且偷安?诸位皆是我再图中兴的股肱之臣,若有朝一日回得了中都,定会晋爵封赏,若想自谋生路,则去留随意,决不追究,只是要朕将社稷江山拱手让给蒙古,朕将愧对九泉,朕⋯⋯朕欲死守南京,与百姓共存亡。咳咳咳!”完颜守绪忧愤异常,说到后面,忽觉胸口剧痛,呕血不止,群臣惊诧,立即围上前去。
“皇上,保重龙体啊!”皇帝完颜守绪呼吸困难,昏倒在地,左右忙唤太医,众人将其抬入寝宫。
百官朝会,在一片混乱中,草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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