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的杜相琳穿着深蓝色的下水裤走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在前试一步深浅,杜相琳就跟着往前迈一步。
蹚水回家取东西的村民记者陈佳慧摄
自10月8日凌晨紧急撤离后,这是杜相琳第一次回家,中间隔了9天。
她沿着村子最北边的村道一直往西走,走到头就是自己的家。这里是荆平村的西北角,也是山西省运城市稷山县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回家的路被水包围,不好走。从有积水的地方算起,杜相琳要在没膝的水中走一里地才能到家,她要去看看家被淹成了什么样。
沿路农田里种的葡萄藤终于从水中露出了顶部,虽然只剩下灰黑色的茎;一台双桶洗衣机飘在葡萄架中间,被风吹得一会儿朝南,一会儿朝西;不锈钢的饭盆不知道从哪儿飘到了路上,又飘过了杜相琳的腿边,里面还有几朵干木耳。叶子正在变黄的悬铃木也泡在水里,密密的树叶在杜相琳的头顶被风吹得沙沙直响。
裹在泡水家具里被扔出来的还有一张合照,照片拍摄于2014年,三四十位36岁的荆平村民坐在一起合了张照。按这里的风俗,逢27岁、36岁是个坎,同村同龄人要一起吃饭合影,相当于交个朋友,跨过这个坎。
泡水家具中,藏着照片的一角记者陈佳慧摄
如今,照片上的人已经43岁了。他们是下面这个故事的参与者。
受汾河40年来最大洪峰过境影响,10月8日,山西西南部的稷山县稷峰镇荆平村被洪水淹没。10月16日,村子的西北角仍泡在水里。
近3米高的大棚几近没顶记者陈佳慧摄
300户受淹
10月16日,洪水冲破堤坝9天之后,还泡在水里的村子并不多见,荆平村是稷山县最后一个仍有积水的村落。
荆平村紧邻汾河主河槽南侧,汾河河道像一条柔软的绸带,把村子的西、北、东三面围住。荆平村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村子东南多是老房子,住着上一辈的老人,年轻一辈多在地势低洼的村子西北角建了新房。
目前,村子里共有876户,2900多人,此次洪灾中,房屋受淹的人家近300户。
杜相琳家就是那三百分之一。2013年,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杜相琳借了30多万元,在村子的西北角盖了新房,新房的门楼足有四五米高,上面题着四个鎏金大字——福德康宁,这是杜相琳一家人对日子的期盼。
洪水退去后,满院子的淤泥记者陈佳慧摄
在荆平村,建高门楼、题鎏金的吉利字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风俗。在村里转上一圈,就会发现几乎所有新建的房屋都会题上字,康泰祥和、福海金涛、德福泰隆、天赐百福、鸿福吉祥、勤和家兴、竹韵松涛……有些百年老房门楼的题字更文气一些,比如“处善巡礼,凝瑞气”。
没人知道第一个在高门楼上题字的人是谁。79岁的张婆婆判断:“咱们晋南人,一个‘傻’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光知道盖房子。”
如今,一场洪水进了家门,硬生生地冲毁了不少荆平人半辈子的心血。10月16日下午,张婆婆在村西边的路口坐了一下午,堆满被褥的三轮车来来往往,都是往亲戚朋友家搬的,“老百姓没有房可怎么生活”?
用命堵坝
46岁的任婉至今想不明白,10月7日那天晚上,为什么没能守住村子。
她流着眼泪回忆,那几天一直在下雨,7日晚上天刚黑,村里就通知男的拿上铁锨,女的去撑袋子,都到村西边的233省道上筑坝,“我们驻的是荆平村第二道坝,当时第一道堤坝快要守不住了”。
“我们撑袋子,男的装土装沙,一包一包地堵在堤坝上。村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能去的都去了,我们都是拼了命地堵,真的是拼命,因为身后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村的人心那么齐,都保不住村子。”任婉边讲边哭,那天晚上的无能为力,十天后,都从她的眼角流出来了。
10天前试图挽救村子的举措,10天后用来拯救村子记者陈佳慧摄
10月8日凌晨,第一道防线失守之后,村里拉响警报开始通知老人、小孩撤离。
杜相琳就在那时带着孙子先离开的,因为家里有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杜相琳和儿子轮着去筑坝,上半夜杜相琳去,下半夜儿子去。7日夜里11时,杜相琳从坝上回来看着熟睡的孩子,警报拉响后,她没顾得上拿东西,只给孩子拿了两件衣服就撤了。
“那洪水不是慢慢涨的,是像海浪那样昂着头扑过来的。”任婉形容。
8日凌晨4时,任婉才决心撤离。那时,她们在233省道上筑的第二道堤坝最高处到了1.5米,可洪水还是漫过了233省道。“当水位高出233路面很多后,我们就知道守不住了”,任婉撤离时,洪水已经湿到了她的膝盖,但是家里还未进水。
被冲垮的233省道记者陈佳慧摄
第二道堤坝没守住后,荆平村全村开始撤离。稷峰镇党委书记胡铁骑低估了水量,在筑好第二道堤坝后,他想着当洪水漫过堤坝时,还可以利用村子西边的500亩田和村子北边的1500亩田作为滞洪区,只要水量不是特别大,“利用第二道堤坝完全可以保住村子”。但没想到的是,洪水量远超预估。
10月7日,距荆平村3公里左右的小李村堤坝决口,洪水倾泻而出,没过农田,攀上233省道,再吞下800米外的荆平村。当天晚上,汾河峰值流量为1125立方米每秒,为近40年来最大洪峰过境。
推土机测水位
全村撤离后的荆平村,只剩下洪水,最高水位近3米。200多户房屋泡在水里,3000多亩的葡萄园闷在水下。233省道被冲断,护栏倾倒,路旁槐树的树根支棱在外。
随着汾河水位下降和自然渗流,在水下泡了近一周的葡萄藤慢慢露出水面,而没露出的部分还有1.5米左右。被淹的人顾不上伤心,把水排出村子才是当前头等要紧的大事。
2米高的葡萄架,终于漏出了尖尖角记者陈佳慧摄
10月15日下午6时,天将黑未黑。胡铁骑拎着一把铁锨上了推土机,他要到荆平村的周围蹚蹚,看看水有多深,为村子排水做好准备。
推土机绕着村子的北边、西边走了约半小时,胡铁骑带回来的数据并不乐观。荆平村积水路段较多,其中,积水最浅的地方约50公分,最深处近1.5米。为了把村子里的水抽出去,需要在村子的西北角围填长约500米的沙袋,其中水位较浅的300米采取人工围堵,水位较深的200米用铲车堆放泥土阻断。
“我们把村子围起来后,先把村子里的水排出去,保证村民的住房安全,然后再把农田里的水排出去”。胡铁骑行事果敢,任务很快下派出去:为了筑300米的堤坝,荆平村村民需要准备3万个沙袋,另外还需从镇上11个片区抽调330名年轻力壮的村民扛沙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10月16日凌晨两三点就能完成围堵。
10月16日,仍然泡在水中的房子记者陈佳慧摄
有了之前的围坝经验,这次围村排水,荆平人显得驾轻就熟。
10月15日晚9时,“围村”行动正式开始。约200名村民们穿着雨鞋,扛着铁锨往堆放沙土的十字路口集合。这晚,他们最少要准备3万个沙袋。
分工井然有序,年纪大的婆婆坐在墙角,两人一组,把两头密封的编织袋剪出一个口;手快一点的妇女把剪好的、成捆的编织袋一个个卷口撑开;力气更大些的中年男性铲土,三四十岁的妇女撑袋,装满半袋就往后一放,由年纪更大的人扎带;村里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最重的力气活,即把装好的沙土袋搬进推土车的推土铲中。
年纪稍大的老人,在角落里剪麻袋记者陈佳慧摄
装袋现场忙而不乱,有人指挥,有人分发雨鞋、头灯,有人分发食物和水。干累了,还有人分发香烟。
两位六七十岁的婆婆拿着铁锨,正犹豫要不要加入,被一旁的村民劝返,“现场不缺人,而且万一摔跤了可不得了”。她们不好意思地点头,连说“好好好”,退了出去。
5万个沙袋的战斗
装好的沙袋被推土机倒在200米外积水的村道上,由外村调来的330名村民从水中捞出,并在村道右侧垒出一道堤坝。村民按照村子排了班次,约10人一组,按照“上班”时间到达,换上雨鞋或下水裤就开始干活。
今年30岁的李卫强也从管堡村过来支援,他的村里一共来了20个人。从管堡村到荆平村,开车需要三四十分钟,他们七点多就从家里出发了。李卫强解释,自己之所以来,并不是因为村主任号召,而是觉得这里真的需要搭把手,就过来帮忙。
李卫强没有出去打工,在家一边种田一边做水电工,一个月也有4000元的收入。他也是此次暴雨的受灾者,正值秋收玉米,家里6亩玉米全被淹了,其中,有三亩地的玉米棒全被泡在水里,没法收。剩下的三亩只能人工收,李卫强一家四口穿着连体防水服下地,掰了四五天玉米,总共收了四五千斤。
李卫强仍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最起码家没被淹,玉米也还能收一半。而荆平村的玉米全部都泡在地里,有的已经发了很长的芽。
杜相琳的儿子在北京工作,放假回来正好碰上水灾。杜相琳带着孙子撤离后,29岁的儿子一直在村里救灾。“我说,你干活吧,不要管我。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不要让别人再没有什么了。”杜相琳哭出声。
除了村民,民间救援组织也参与了此次围村排水。当地60多名民兵、30多名一基金救援人员以及19名天龙救援队人员,均在此列。
任务比预想的繁重,3小时仅堵了100米。10月15日晚,近600人挤在荆平村最北边的村道上,干到次日早上7时。早上8时,荆平村又调来500人继续堵沙袋,直到下午2时完工,总共用了5万袋沙袋。
全村村民一手一脚用沙袋砌出来的堤坝记者陈佳慧摄
走在筑好的堤坝上,往村子的边缘走,一脚软一脚硬,软的那脚踩到了装土的袋子,硬的那脚是装沙。村子的边缘处水更深,路口处一条棉裤被刮在了水底,只剩一条黑色的裤腿在混黄的水中荡来荡去。
漂在水中的棉裤记者陈佳慧摄
刚好高出水面的堤坝把村子和2000亩农田隔开,让村子排水成为可能。当民间力量蓝天救援队开着排水车来到荆平村水位最深处时,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心。8条排水管跨过堤坝,一头连着村内,一头连着农田。排水车每小时排水可达4000立方米,不到4小时就可以把村子内的水排空。
排水效果立竿见影,水位下降很快。一座建在路边的小房子,水不断地从门缝往外流,就像9天前淹没它那样。另一座新建好的楼房也在往外喷水,从外墙两块瓷砖中间的缝隙处喷出水柱,像在庆祝抽水成功。
“从零再开始”
家里的水被抽出去后,任婉回到了家。家已经被泡了整整9天。
打开大门迈进去的第一脚,任婉重重地摔到地上动不了。缓过神来才发现是踩到了一块覆满淤泥的玻璃,玻璃原是茶几上的,被洪水冲到了大门后面。
任婉家也在村子的西北角,房子刚建好没几年,家里还有老人,两个孩子都没结婚。如今,主屋的一面墙壁裂了一条大缝,精心置办的家具也被冲泡得不成样子。压缩板做的床在水里飘了几天,任婉一拉,床在自己手中散成了一把木屑。
任婉和老公站在房子里哭,被淹的人互相之间谁也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吸这么一点空气能活的话,”任婉用手比划出一厘米的长度,“我不想多吸”。
杜相琳推开自家大门时也没忍住眼泪。主屋的沙发和摆在院子墙角的水缸都飘到了大门后面,地面都是淤泥。墙面的水痕显示,这里最高水位淹到了1.5米,屋子里都是家具泡水后散发的霉味。
衣柜倒在地上,床被水抬升,又被水放下,浸在洪水里的床单被染上了黄土的颜色;床上的被子还像刚起床时一样,但用手一摸,潮湿难闻;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菜,保鲜层还放着茄子和蒜薹。
杜相琳站在客厅里,放声大哭。七八年前,为了给儿子结婚,杜相琳和丈夫借了五六十万元的贷款,“那几年日子过得特别紧,我都不知道怎么活着”。这几年,拼命赚钱还债是这家人生活的主旋律,儿子儿媳在北京打工,丈夫在南京打工,杜相琳带着孩子在家种四五亩葡萄。
洪水褪去后的家,已经不像家了记者陈佳慧摄
去年,外债已还得只剩下五六万元,杜相琳一家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时,又遇上了今年的洪灾。“只要房子不裂、不塌陷就是最好的,像衣服、家具、家电这些都是小事,因为你可以挣。”杜相琳祈盼水位下降后房子还能好好的。
10月18日下午,蓝天救援队还在荆平村的西北角抽水,因为还有几家靠近农田的住房泡在水里,“什么时候抽完,什么时候撤离”,救援队员陈卫说。
日夜不停地抽水,再加上连续几天的大太阳,荆平村的水干得很快。被淹的村民都回到了家里开始清扫,一桶一桶往外倒淤泥。被清扫出来的还有衣服、被褥、沙发、床垫、椅子、柜子。旧照片、自行车、奶瓶、热水壶、镜子、呼啦圈统统不要了,被水淹死的辣椒秧也连根拔起扔掉。
回家后的村民,从家中清出的无法再使用的物品记者陈佳慧摄
56岁的阿姨带着口罩、手套,穿过被泡水的家具,往外倒了一桶烂泥,对站在外面的生面孔说:“你看我们还可怜?”同龄的丈夫在一旁安慰:“没事,我们从零再开始。”
任婉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现在整个人都是迷茫的。
杜相琳也一脸迷惘,“房子现在肯定是不能住了,我带着孙子先住在亲戚家。其他人先出去挣钱吧,现在待在家里不赚钱也不是办法。挣钱要紧,挣了钱就可以重建家园了,也不求别人。只有这样了,没法了。”
10月20日,秋雨绵绵,荆平村的气温又低了两度。天气预报里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应受访者要求,杜相琳、任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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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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