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4日星期一

年轻人不想学车?没有一间驾校是无辜的

题图|视觉中国

总的来说,驾校并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感到身心愉悦的地方,在这里除了要经受起早贪黑的肉体之苦、题海战术的脑力之苦外,往往还要面对一些精神压迫——要知道,遇到一位情绪稳定、和颜悦色的教练,绝对算得上小概率事件。

人们总是不吝在网络上表达自己在驾校教练身上感受到的“恶意”。久而久之,驾校教练在大众心中形成了一张固定的脸谱——他们脸很冷、爱咆哮,对待因从未开过车而显得手忙脚乱的学员经常劈头盖脸一顿骂,很多时候学员需要塞点“小礼物”来打点才能确保考试的通过……驾校练车、考证的功能似乎被复杂化了。它不仅是一个练车场,也成为了人情世故的练达场。

据公安部统计,2022年,中国机动车驾驶人数量已经达到了5.02亿人。这意味着,驾校这所“社会学校”已经成为大多数人人生的必经之路。许多学员一声声地质问:“为什么我要花钱挨骂?”

“凭什么我花了钱还得受这委屈”

陈雨洁在练科目二的第三天就和教练彻底闹翻了。对她而言,和教练吵的这场架,属于她蓄意而为,导火索是倒车入库——“当时我是第二次摸车,他可能是上了一天课累了,坐在副驾不怎么说话。我动作不对,他就拿手机敲车,或者直接踩刹车。后来他突然说了句‘向左打死’,我一着急打错了方向,他直接冲我吼了起来,话很难听。‘左右你都分不清还来学什么车?’‘拿了证以后不就是马路杀手吗?’这些话都来招呼我了。”

陈雨洁当下就被吼蒙了,悻悻地回了家。但临入睡前,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凭什么我花了钱还得受这委屈”。陈雨洁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我一直在想第二天要怎么和他对线,每一句话都排练好了”。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但陈雨洁讲到这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所以第二天,当陈雨洁连着两次压瘪了作为标记的矿泉水瓶,气得教练又开始“语言输出”后,陈雨洁坚定地摔了车门,站在车外大声地质问了教练几个问题,然后直接走到业务大厅,跟工作人员说:“给我换个教练。”

在和多位曾深受“练车不愉悦感”困扰的驾校学员交流后,我发现自己“被骂”的恶劣等级,竟是处于最低端的,性骚扰的人、明里暗里要求学员“上贡”的人,并不在少数。

2022年8月9日,重庆。学员在AI智能模拟器上进行科目二训练。(图/视觉中国

小雯就曾遭受过教练的“咸猪手”。在练习换挡时,教练会直接握住她的手进行教学,并且会“贴心”地帮小雯调整座椅,头几乎要贴在她身上,但当时的小雯并没有作出反抗——

“那是高中刚毕业的那个暑假,那时候我学习学傻了,只是觉得不舒服,看着和我爸差不多大的教练摸我的手,会有很强烈的生理不适,但我还在努力替他找补,想着正常的教学应该就是这样的。”直到去年,看到有女孩在网上倾诉自己被教练冒犯的愤怒和苦恼时,小雯才猛地意识到三年前的自己经历了什么。

在和其他受害者交谈的过程中,小雯感受到了更多人性的丑恶。“有年轻的男教练以练车为借口追求学员的,还有人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脚踏好几条船……他们真的是素质特别参差不齐的一群人。”小雯感慨道。

至于要钱、要烟,就更不是什么秘密了。“考试之前,教练会直接和学员说需要打点考官,至于是给500元,还是给1000元、2000元,自己看着办。学员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就算你车练得再好,如果没塞钱,考试时他们也会想办法让你挂掉,因为每场考试都有合格率限制,他们肯定优先让打点他们的人考试合格。不过也不能说他们一点良心都没有,如果考试不合格,这钱还会给你退回来。”陈雨洁说。

至于自发给教练买好烟,以此来博教练欢心的行为,在陈雨洁看来,完全是一种自我规训——“没有别的意思,但据我观察以及和朋友交流发现,同车的给教练主动买烟、捧着他们的人,基本都是一些中年的叔叔阿姨,他们被这个社会规训过,把教练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觉得这是懂人情世故的体现。”

当然,这世上的驾校不能一概而论,其中一定会存在清白之地。但其整体的市场生态,是鱼龙混杂的,污垢和浑浊,都能够在其中委身。

驾校进化后的两极状态

在和来自天南海北的驾校学员交流过后,不同地域的驾校的不同气质,开始逐渐浮现出来。整体来说,当下的驾校已经迈入不同的进化阶段——在竞争激烈的大城市,多数驾校已经把服务意识纳入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之中,但在许多小城市里,掌握着核心资源的驾校仍然是盛气凌人的。

陈雨洁在一座县城里长大,县城很小,驾校只有两家。当初在选择驾校时,陈雨洁几乎没有犹豫。她报名的这家驾校,平常的训练场地就是最终的考试场地;而另一家驾校,并没有在校内举办考试的资格,在考试前一天,大家要统一坐大巴去市里参加考试。

“所以他们的服务态度虽然不怎么样,但人还是源源不断的,对于刚学车的人而言,能在训练场地考试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所以身边的人考驾照还是会首选那里,至于考试前打点教练、考官,在我们那完全不是秘密,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件事,谁让人家有资源呢。”陈雨洁说。

在陈雨洁的家乡,考驾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为学员多、教练少,所以每个人每天集中练一两个小时的训练方法并不适用,这里仍然在推行着“龙摆尾”排队式的练车方法。学员们按照当天来到驾校的时间顺序依次签到,每个人开上一两圈,就要轮换下一个人。

在练车高峰的暑假,十六七个人一组是很平常的事。这意味着学员要一整天都待在驾校里,但通常一天下来,只能练上四五圈车。驾校里只提供普通班和贵宾班两种服务,两者相差几百块钱,平常练车都在一起,唯一的区别是贵宾班的学员挂科,不用交补考费。

“在我们这练车真的是体力活,所以第一次考科目二没过的时候,我没忍住哭了,那半个月很辛苦,为了能多练几次车,我每天7点就到驾校了,下午四五点才回家,一整天都待在外面,胳膊都晒脱皮了,但考试那天刚好就下起了雨。”陈雨洁感慨道。

而陈雨洁面临的这些问题,在很多地方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李博今年年初刚在北京考完摩托车的驾照,他报的是驾校的VIP班,驾校每天会有专车接送他,并提供免费的食堂,至于教练和车,也都是一对一的。考试时,工作人员会一遍遍地喊“有没有VIP学员”,然后让他站在排头,第一个参加考试。“摩托车的普通班是1000多块钱,我报的VIP班快6000块了,价格相差还是挺大的,但是我时间比较紧张,综合考虑之下还是选择了这个。”李博说。

2021年12月14日,山东烟台。驾校教练指导学员练车。(图/视觉中国)

在聊到驾校教练的态度问题时,北京某驾校的招生老师惊讶地说:“现在哪里还有敢骂人的呀,这在我们驾校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的一些教练在上课之前都会和学员沟通,‘我的声音可能会大一些,有时候在室外声音小了听不清,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以及时和我沟通’。如果他们骂人被投诉,那肯定是要被扣工资的。收受贿赂更是老皇历了,现在信息这么透明,来几个举报谁也受不住,现在驾校的竞争也挺激烈的,谁也不可能自砸招牌呀。”

可以发现,尽管现在驾校的“进化”程度各有不同,但告别权力霸凌、摆脱“人情世故”的陋习、拒绝无效社交、让驾校回归服务本位的趋势,已经成为定局。

百年驾校风云

往小了说,考驾照是一项个人技能的习得过程;但往大了说,考驾照也是一个关乎民生的大问题。中国的驾照风云,已经跨越百年,早在民国时期,就出现了驾驶考核和纸质驾照,不过在当时,由于各地的规则不同,所以一直未能形成统一的驾照考试,地方的驾照也无法实现全国通用。

当时的驾驶考核内容,有着很强烈的时代痕迹,比如很多地方发放驾照的标准之一是,考生必须熟练掌握扒轮胎、换轮胎等修车技能,这与当时汽车全靠进口、修理维护不便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到了20世纪30年代,驾校陆续开始出现,在《齐塘月刊》等多个地方性新闻刊物中均有相关的记载。上海的光华大学附中,以及一些教会大学,也相继开设了驾驶培训课,培养了一批交通运输人才。40年代末,上海还出现了“女子驾驶学校”。

(图/Unsplash)

新中国成立后,相关部门对于驾驶证的考核和发放实行了统一的管理,并进行更加严格的限制。当时,若是想参加驾照考试,需要经过政审,身份合格后才有报名资格,同时还需要出具单位的介绍信,仅凭个人身份是无法参加考试的,因为当时并不允许私家车的存在,所有的机动车都是公用的,司机们都是为单位开车。直到1986年,中国才出现了第一辆私家车,也逐渐放开了对驾照考试的限制,以此为契机,一批驾校开始涌现。

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这40多年,是一个对“司机”祛魅的过程。民间曾流传着许多关于司机的俗语,比如“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不干”“家里养个金鸡银鸡,不如做个司机”“一有权,二有钱,三有听诊器,四有方向盘”……从中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当时司机备受尊敬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新司机全是靠单位的老司机手把手传帮带,他们之间,难以避免地会出现不对等的师徒关系和复杂的人情往来。

在几十年的积淀下,这样的模式被照搬到如今的驾校中,就让人不感到意外了。早些年,考生的报考权利,也一直掌握在驾校手中,直到2016年才试点推行考生可以自学直考的模式,打破了驾校垄断式的话语权。

如今,驾校之恶虽然并未完全消散,但可以感受到,百年的时间里,它也在努力告别旧的秩序,迎接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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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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